夜色深沉,鹰嘴崖如同受伤的巨兽,在黑暗中沉默地舔舐着伤口。除了巡逻队沉重的脚步声和刁斗上哨兵偶尔发出的低喝,营地大部分区域都陷入了一种极度的疲惫与寂静。然而,在这寂静之下,涌动着不安、伤痛以及对明日未知的恐惧。
中军大帐内,油灯如豆。陈骤没有休息,他面前摊开着简陋的舆图和伤亡物资清单,眉头紧锁。豆子和周槐肃立一旁,大气不敢出。
“箭矢只剩两成半……”陈骤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滚木礌石也所剩无几。韩迁报上来,缺口处只能临时用土木填充,极不稳固。”
豆子低声道:“都督,是否……是否再向后方行营发一道急报,催请补给?尤其是箭矢……”
陈骤摇了摇头,嘴角扯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急报昨日已发。若后方有心,不必我们催。若有人存心拖延……”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周槐带来的关于后方掣肘的消息,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那……我们……”豆子面露忧色。
“靠自己。”陈骤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传令下去,收集战场上所有能用的箭矢,敌人的也要!组织没有受伤的士兵和所有能动弹的民夫,连夜赶制简易箭杆,哪怕是削尖的木棍也行!滚木礌石不够,就去拆部分不重要的营棚,收集所有能扔下去砸人的东西!告诉石墩,让他带新兵去干,既是劳作,也是磨练!”
“是!”豆子连忙记录。
“周槐。”
“小人在。”
“你再去审那个小头目,不必用刑,就告诉他,他部落与浑邪部的仇怨,我们或许可以帮他记下,甚至……有机会传回草原。看看他反应。”
周槐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小人明白,攻心为上。”
两人领命而去。陈骤独自坐在帐中,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他走出大帐,土根和铁战立刻无声地跟上。
他没有回营帐休息,而是开始在营地内巡视。
他先去了伤兵聚集的区域。临时搭建的医棚里挤满了人,痛苦的呻吟和压抑的哭泣不绝于耳。仅有的几名军医和助手忙得脚不沾地,苏婉不在这里,但陈骤仿佛能闻到她那身淡淡的草药香气,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牵挂。他看到冯一刀正帮着按住一个因剧痛而挣扎的伤兵,嘴里骂骂咧咧:“嚎什么嚎!老子胳膊差点被砍断都没吭声!是爷们就忍住!”那伤兵竟真的咬紧牙关,不再出声。
陈骤默默看了一会儿,吩咐负责此处的文书小六:“记录好每个伤员的情况,尽力救治。若有……若有重伤不治的,让他们走得安详些。”
小六红着眼圈用力点头。
他又走到主寨那处触目惊心的缺口前。韩迁竟然还在这里,亲自指挥着士兵和民夫用一切能找到的材料加固。泥土、石块、折断的兵器、甚至是阵亡胡虏的尸体,都被填塞进去,构筑成一道怪异而悲壮的壁垒。士兵们沉默地劳作着,脸上带着麻木和决绝。
“韩将军,去休息吧,这里交给下面的人。”陈骤道。
韩迁回过头,脸上满是疲惫,但眼神依旧坚定:“都督,此处是关键,末将不亲眼看着它加固完成,心中难安。”他顿了顿,低声道,“弟兄们……都是好样的。”
陈骤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多说。
在营地后方相对安全的地方,他找到了石墩。这位总教头果然在执行他的命令,正吼叫着督促那些惊魂未定的新兵和轻伤员收集材料,削制简易箭矢,拆解废弃营帐的木材准备当做滚木。熊霸也在其中,他默默地将一根需要两人合抱的粗大原木扛到指定位置,动作依旧有些笨拙,但眼神里少了之前的茫然,多了几分沉郁。
“教头,感觉他们怎么样?”陈骤问道。
石墩独眼在黑暗中闪着光:“比昨天强点,手没那么抖了。见过血,知道怕,但也知道怕没用。就是……太累了,不少人站着都能睡着。”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撑过去,便是老兵。”陈骤道。
“俺晓得。”石墩重重点头。
最后,陈骤走到了骑兵休整的区域。胡茬肩膀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靠在一堆草料上假寐,听到脚步声立刻警觉地睁开眼,见是陈骤,才放松下来。
“怎么样?”陈骤问。
“死不了。”胡茬咧嘴,露出标志性的森白牙齿,“就是憋屈!老子带的兵……折了大半!”他语气里带着痛惜和愤怒。
陈骤沉默片刻:“他们的血不会白流。好好养伤,骑兵队还要靠你。”
他又看向一旁的赵破虏,年轻骑兵的左臂被夹板固定着,但眼神灼灼地看着陈骤。
“都督,我……我还能战!”赵破虏挣扎着想站起来。
“坐着。”陈骤按住他,“养好伤,有的是仗打。你的骑术和眼力,将来能带更多的兵。”
赵破虏重重点头,眼中燃起希望。
巡视完一圈,回到中军大帐时,已是后半夜。周槐等在那里,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
“都督,有收获!那小头目虽然没松口,但听到我说可以把他部落的冤屈记下时,眼神变了一下!另外两个俘虏又吐露了点东西,他们说,乌洛兰后续大军预计三日后抵达,但先锋主帅,也就是那个金狼骑将领,求胜心切,可能会在主力到达前,再发动一次强攻,以挽回今日受挫的颜面!时间……很可能就在明日午后!”
陈骤眼中精光一闪!明日午后!这情报至关重要!
“还有,”周槐压低声音,“他们确认,后方确实有人卡我们的补给,消息似乎是从一个姓郑的文官那里传出的……”
郑长史!果然是他!陈骤拳头骤然握紧,骨节发出噼啪轻响。怒火在胸中翻腾,但很快被他强行压下。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
“知道了。你立了一功,先去休息吧。”陈骤挥挥手。
周槐躬身退下。
帐内再次只剩下陈骤一人。他走到帐边,掀开一角,望向外面漆黑的夜色。敌营的篝火在远方闪烁,如同野兽窥伺的眼睛。
明日午后……又是一场血战。而他们,箭矢将尽,工事未固,人困马乏。
但,并非全无希望。至少,他知道了敌人的计划,赢得了几个时辰的准备时间。至少,他的士兵们还在坚持,从将军到士卒,都未曾放弃。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缓缓吐出。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就算只有微光,也要在这暗夜中,杀出一条生路!
“传令各营主官,拂晓时分,中军帐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