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的命令下达,黑风隘的残军被撤至后方更为安全、开阔的营区。空气中不再有挥之不去的血腥与硝烟,取而代之的是草药蒸煮的苦涩气味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沉寂。
陈骤的左臂仍吊在胸前,但已能较为自如地活动。他没有待在属于自己的新军帐里,而是在土根的陪伴下,走向伤兵聚集的区域。升任都督的封赏并未带来多少喜悦,杜衡、栓子等人浴血的身影和山梁上堆积的同袍遗体,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伤兵营比之前饮马河时规模更大,也更显拥挤。呻吟声、药杵捣击声、医官低声吩咐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苏婉忙碌的身影穿梭其间,额发被汗水黏在颊边,看到陈骤,她只是匆匆投来一瞥,微微点头,便又俯身去检查一名伤员腿上的化脓伤口。
陈骤首先找到了石墩。他躺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胸口包裹的纱布依旧厚重,脸色比前几日好了些,但依旧透着失血过多的苍白和虚弱。看到陈骤,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动。”陈骤按住他未受伤的右肩,在旁边坐下,“感觉怎么样?”
石墩咧了咧嘴,笑容有些勉强:“死不了……就是,这胸口闷得慌,喘气都使不上劲。”他试着抬了抬左臂,动作极其缓慢且显得无力,“这条胳膊……也跟不是自己的一样。军医说,伤了筋骨经络,以后……怕是抢不动大斧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黯淡,没能逃过陈骤的眼睛。对于一个以勇力着称、惯用重兵器的悍卒来说,这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
陈骤沉默了一下,拍了拍他完好的右肩:“活着就好。锐士营的旗还在,以后,有的是用得上你这把力气的地方,不一定是抢斧头。”
石墩闷闷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陈骤又去看了依旧昏迷的栓子。他胸骨塌陷,内伤极重,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负责照看的辅兵对着陈骤无奈地摇了摇头。
陈骤在栓子榻前站了片刻,默默转身离开。
他还看到了许多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带着各种伤残,沉默地或躺或坐。战争的残酷,在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离开伤兵营,陈骤走向新划拨给前锋军的驻地区域。锐士营、疾风营、劲草营的残部正在此休整,同时等待新的兵员补充。气氛有些怪异。锐士营的老兵们自发地聚在一起,虽然人人带伤,精神却相对凝聚,默默地擦拭兵器,或者帮助新来的医官、辅兵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大牛拖着那条依旧不利索的腿,声音却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洪亮,正唾沫横飞地对几个补充来的新兵吹嘘着黑风隘的血战,只是偶尔触及某些名字时,眼神会瞬间暗淡一下。
而疾风营和劲草营的驻地则显得松散许多。韩迁虽然暂领两营,但毕竟时日尚短,威信未立。尤其是劲草营,孙柄被革职的影响仍在,不少士卒脸上带着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看到陈骤过来,他们纷纷起身行礼,眼神却有些闪烁。
陈骤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单地巡视了一圈,询问了粮秣补给和兵器修缮的情况。他知道,光靠命令无法真正收服人心,需要时间和契机。
当他走到营地边缘,一片被单独划出的区域时,气氛陡然一变。这里驻扎着新调拨来的“陷阵营”。约八百士卒,清一色的青壮,装备明显比其他营头精良许多,铁甲、强弓、制式长矛一应俱全。他们并未休息,而是在一名面色冷峻、身形挺拔的年轻校尉带领下,进行着高强度的阵型操练,动作整齐划一,杀气凛然。
看到陈骤,那名校尉抬手止住训练,小跑过来,抱拳行礼,动作标准得一丝不苟:“陷阵营校尉岳斌,参见都督!”
他的声音如同金铁交击,眼神锐利,带着一股职业军人的冷漠和傲气。显然,这是一支真正的精锐,但也是一支极难驾驭的力量。
陈骤点了点头:“岳校尉不必多礼。弟兄们刚经过苦战,正在休整,你们也稍作放松,不必如此紧绷。”
岳斌面色不变,朗声道:“回都督!陷阵营时刻准备死战,不敢有片刻懈怠!”语气中听不出丝毫对这位新任年轻上司的敬畏,只有程式化的服从。
陈骤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开。他知道,这岳斌和陷阵营,将是继孙柄之后,他需要面对的又一个内部挑战,甚至可能更为棘手。
回到自己的军帐,豆子和小六正在整理文书。王都尉拨付的补充兵员和物资清单已经送来,厚厚一沓。看着那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和数字,陈骤感到的不是实力增强的喜悦,而是更加沉重的责任。
土根默默递上一碗汤药。陈骤接过,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
“土根,你觉得,咱们还能打吗?”陈骤忽然问道。
土根愣了一下,挠了挠头,憨声道:“司马……不,都督说能打,那就能打!弟兄们……都信您!”
陈骤笑了笑,没再说话。信任是基础,但光有信任还不够。石墩可能无法再冲锋陷阵,栓子生死未卜,老兵不断凋零,新兵需要磨合,内部派系暗流涌动,外部还有强敌环伺……
他走到帐壁前,看着那幅简陋的北疆舆图,目光落在黑风隘,又缓缓移向更北方的草原深处。
仗,还远没有打完。他这把刚刚淬火、沾满血污的刀,需要磨去卷刃,需要装上更坚韧的刀柄,才能应对接下来更猛烈的劈砍。
休整,不是为了安逸,是为了下一次,更有效地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