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彻底笼罩了饮马河。冷风比白日更刺骨,带着浓郁的血腥气,钻进营寨的每一个缝隙,也钻进每个幸存士卒的心里。
防线后点起了少量篝火,光线昏暗,映照着一张张疲惫麻木的脸。没有人说话,只有伤员压抑的呻吟、锹镐修补工事的摩擦声、以及火堆里偶尔爆开的噼啪声。白日的狂热与恐惧退去后,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累和对明日未知的恐惧。
伤亡统计很快报到了陈骤这里。阵亡四十七人,重伤失去战力者三十九,轻伤能坚持作战的逾百。仅仅一天的血战,锐士营便减员近两成。这还不算体力和精神上的巨大消耗。
陈骤看着那份由豆子歪歪扭扭写就的名单,每一个名字后面,都可能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他沉默地将名单折好,塞入怀中,感觉那块羊皮纸沉甸甸地烫着胸口。
“让还能动的,抓紧时间休息,轮流值守。伙房把所有的肉干都煮了,让大家吃顿热乎的。”陈骤的声音有些沙哑,“老王,带人加固工事,特别是白天被冲得最狠的那几段。把胡虏丢下的尸体堆到壕沟前面,能挡一点是一点。”
老王应了一声,转身就去安排,脚步也有些蹒跚。
陈骤走到伤员集中安置的区域,浓烈的血腥和草药味混杂在一起。苏婉不在这里,她在后方的伤兵营,这里的伤员只是简单包扎等待后送。他看到李顺胳膊上缠着渗血的布条,靠在车辕上发呆,眼神里还残留着白日的惊恐。木头正低声呵斥着一个因为疼痛而哭泣的新兵,自己的腿上也带着伤。
“司马。”土根默默递过来一块烤热的肉干和一皮囊清水。
陈骤接过,机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蜡。他的目光投向北方漆黑的草原,那里有无数篝火的光点,如同地狱窥视人间的眼睛。乌洛兰人也在休整,明天,他们只会来得更猛烈。
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
“老猫。”陈骤唤道。
如同阴影般,斥候屯长从一旁闪出,他脸上也带着倦色,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司马。”
“还能动吗?”
“能动。”老猫言简意赅。
“挑几个好手,当一回‘夜不收’。”陈骤压低声音,“不要走远,摸到胡虏营寨外围就行。听听动静,看看他们布防的虚实,有没有懈怠。最重要的是,留意他们有没有夜晚袭营的迹象。”
“明白。”老猫点头,没有丝毫犹豫。这就是斥候的命,越是险境,越要前出。
“小心点,活着回来。”陈骤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猫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陈骤又找到胡茬。突击队长正在给自己的战马喂食豆料,看到陈骤,立刻站直。
“胡茬,你的人损失如何?”
“折了七个兄弟,伤了十几个,还能打的还有六十骑。”胡茬的声音有些低沉,那些都是跟他一起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老兄弟。
“马匹呢?”
“还能冲阵的,五十骑左右。”
陈骤沉吟片刻,道:“后半夜,等老猫回来。如果有机会,你带三十骑,跟我出去冲一阵。”
胡茬眼睛猛地一亮,白天的憋屈他受够了。“袭营?”
“不,是骚扰。”陈骤摇头,“我们人太少,袭营是送死。目标是他们外围的游骑哨探,或者靠近我们防线的小股敌人。打了就走,绝不纠缠。目的是不让他们睡安稳觉,拖延他们明天进攻的准备,也提振一下咱们的士气。”
“懂了!”胡茬用力点头,摩拳擦掌。
安排完这些,陈骤再次巡视防线。他看到大牛靠着一面盾牌打鼾,鼾声如雷,但一只手还紧紧握着刀柄。看到石墩正默默用磨石打磨他那柄已经砍出缺口的横刀。看到冯一刀独自坐在角落,擦拭着他的刀,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什么。
他也看到了那些降卒,以杜衡为首,被安排在防线相对靠后的位置协助搬运物资。他们表现得很顺从,但陈骤注意到,杜衡的目光偶尔会扫过北方敌营的篝火,眼神复杂。
“盯着点他们。”陈骤低声对跟在身后的土根吩咐。土根憨厚地点点头,表示明白。
下半夜,老猫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了。
“司马,摸清楚了。”老猫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语速很快,“胡虏大营防守严密,哨探放出很远,我们没敢太靠近。没看到有夜晚袭营的动静,估计是觉得咱们这防线用不上。他们篝火很旺,人喊马嘶的,像是在杀牲口庆功,警戒心不弱,但也不是铁板一块。靠近我们这边有几个小营盘,看起来是白天打得最凶的那几个部落,闹腾得最厉害。”
陈骤眼神微动。“哪个营盘闹得最凶?离我们大概多远?”
“东南角那个,挂着杂色毛尾旗的,约莫三里。”
“好!”陈骤站起身,“胡茬,点三十骑,跟我走。老猫,你带路。”
没有战鼓,没有号角。三十余骑人马,口衔枚,马蹄用厚布包裹,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出营寨,融入漆黑的夜色中。
在老猫的引领下,他们绕过乌洛兰人的明哨暗探,悄无声息地接近了那个喧闹的营盘。隔着一段距离,都能听到里面传来的胡虏醉醺醺的歌声和笑骂声。
陈骤观察片刻,选中了一支刚从这营盘出来、正向本方防线方向游弋的十人哨骑小队。
“就他们。胡茬,你带人从左翼包抄,我直冲。速战速决,割了耳朵就走!”
命令下达,三十余骑骤然加速!包裹马蹄的布被挣开,沉闷的马蹄声瞬间炸响,打破了夜的宁静。
那队乌洛兰哨骑显然没料到晋军敢在夜间主动出击,而且来得如此之快!仓促间想要拔转马头迎战或是逃跑,已经晚了。
陈骤一马当先,长矛借着马速,如同闪电般刺出,直接将一名刚刚举起弯刀的胡骑捅穿挑落。胡茬从侧翼杀到,马刀挥舞,瞬间砍翻两人。其余的锐士营骑兵如同虎入羊群,刀劈枪刺,一个照面就将这支哨骑小队斩杀殆尽。
整个过程不到二十息。
“割耳朵!快!”陈骤低喝。
骑兵们熟练地下马,用短刀割下战死胡虏的左耳,塞进随身皮袋。这是军功凭证,也能打击敌军士气。
就在他们准备撤离时,那个喧闹的营盘方向传来了惊怒的呼哨声和杂乱的马蹄声,显然被这边的动静惊动了。
“走!”陈骤毫不恋战,率先拨转马头。
三十余骑来得快,去得更快,带着十几只血淋淋的耳朵,在乌洛兰人追兵合围之前,迅速消失在了黑暗中,只留给敌人一地的尸体和无能的狂怒。
回到己方防线,天色已近微明。这次小规模的夜袭,无一损失,斩首十余级,虽然无法改变大局,但像一剂强心针,让憋屈了一天的锐士营士卒们精神振奋了不少。
陈骤将染血的长矛插在地上,看着东方天际泛起的那一丝鱼肚白,知道短暂的喘息已经结束。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半截断矛,那是白日战斗中不知哪个弟兄留下的。矛杆断裂处参差不齐,沾着黑红的血痂。
他紧紧攥住了那半截断矛,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