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麟再次审视那些“补偿交易”与“旧引兑换”的记录。
之前,他重点关注的是其与“异常折耗”的关联,及操作模式。现在,他决定深挖这些补偿、兑换行为本身,看看在它们的执行环节,是否存在漏洞。
他注意到,所有的补偿和兑换,最终都需要在指定的盐仓提货,或在指定的盐运分司,办理引目变更手续。那么,这些盐仓和盐运分司的出入库记录、引目注销与登记记录,是否能与户部总账上的补偿、兑换记录完全对应?
这是一个极其繁琐的工作。
需要将户部总账上的每一笔相关记录,与地方盐仓、盐运分司报上来的明细账进行逐笔核对。工作量巨大,且地方账册同样可能存在篡改或遗失。
但张子麟认为,这或许是对方防线的一个薄弱环节。曹焕之势力再大,也不可能将遍布各地、层级不同的所有盐仓、盐运分司的账目全都打理得滴水不漏。只要有一处对不上,就是突破口。
他选取了疑点最集中的几笔大额补偿交易,涉及扬州、镇江两处大盐仓,以及苏州、杭州两处盐运分司,再次向赵主事提出了调阅对应地方明细账册的要求。
赵主事听到这个要求时,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眼神中的慌乱比上次更甚。
“张评事,这……这地方账册更是庞杂,调阅需时更长,且需行文地方,往来……”
“无妨。”张子麟打断他,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本官可以等。大理寺可正式行文地方,请他们协助提供。若是地方账册也与总账不符,或同样‘遗失’……赵主事,那问题恐怕就更严重了。”
他这话绵里藏针,直接将可能的推诿之词堵死,并将问题的性质提升了一个层级。
赵主事脸色发白,冷汗涔涔而下,再也维持不住,那表面的客气,几乎是仓皇地告退,声称要立即去请示曹郎中。
张子麟知道,这是直击要害了。要求核对地方账册,等于要将舞弊的链条,从户部中枢,延伸到地方执行层面,这无疑会触动更多人的神经,也大大增加了掩盖真相的难度。
果然,当天下午,曹焕之亲自来到了西厢值房。
这是张子麟入驻户部以来,曹焕之第一次主动前来。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寒。
“张评事,”曹焕之开门见山,语气却显得语重心长,“听闻你近日查账,颇为辛劳,还欲调阅地方账册?不是本官不愿配合,实在是此举牵涉甚广,动静太大。盐政运转,关乎稳定,若因查账而引得地方盐务动荡,影响了朝廷税收和民生供应,这个责任,恐怕……你我都担待不起啊。”
他开始施加压力,以“大局稳定”为名,行阻挠调查之实。
张子麟起身,不卑不亢地行礼,淡然回应:“曹郎中多虑了。下官核查账目,正是为了厘清真相,维护盐政清明,保障朝廷税收不致流失。若账目清晰,流程规范,又何来动荡之说?若是心中有鬼,自然惧怕核对。”
他这话几乎是正面硬撼,毫不退缩。
曹焕之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眼神阴鸷地盯着张子麟,语气也冷了下来:“张评事,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也要懂得审时度势。有些事情,不是光凭一腔热血,就能办成的。这南京城里的水,深得很,莫要一不小心,溺毙其中。”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多谢曹郎中提醒。”张子麟神色不变,目光清澈而坚定,“下官只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然奉旨查案,自当一查到底,无论水深水浅。至于个人安危……若因秉公执法而遭不测,亦是职责所在,死得其所。”
曹焕之被他这番掷地有声的话,噎得一时语塞,脸色铁青。他死死盯着张子麟看了半晌,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一样,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好一个‘死得其所’!那本官就拭目以待,看张评事能查出个什么结果!”
说罢,拂袖而去,值房的门被他摔得震天响。
望着曹焕之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张子麟知道,双方已然彻底撕破脸皮,再无转圜余地。
接下来的斗争,将更加直接,更加凶险。
但他心中并无恐惧,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顺流寻踪”,已经逼得藏在水底的巨鳄,不得不浮出水面,亲自上阵了。
而这,往往也意味着,决战的时刻,不远了。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顶住压力,死死咬住“核对地方账册”这个要求不放,同时,焦急而期待地等待着李清时那边,能从民间漕运的脉络中,带来破局的关键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