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90年的春风刚漫过绛城护城河的冰碴,范武子府的烛火便在晨光中映出两道沉凝的身影。
申公巫臣将一卷泛黄的羊皮舆图重重拍在案上,边缘因常年摩挲已起毛边,他指尖如刃,划过东海之滨的蛮荒墨痕,对士会沉声道:“吴国虽偏居东南,却与楚有累世血仇。其民悍勇如虎,缺的只是车战之术与精良甲兵——若晋国助其一臂之力,楚东线必成燎原之火,烧得子重心神不宁,顾此失彼。”
士会俯身凝视舆图,吴国疆域被巫臣用朱砂圈出,红痕如凝血,恰如一把抵在楚国腰腹的匕首。“此计虽妙,却需陛下倾尽府库支持,牵动甚广。”他捻须沉吟,山羊胡上还沾着晨间的霜气,“老臣明日便与你一同入宫,向主公逐条陈明利弊。”
次日晋宫朝堂,巫臣的“联吴制楚”之策如投石入深潭,瞬间引发轩然大波。
老臣韩厥整冠出列,朝服下摆扫过金砖,声如洪钟:“吴乃断发纹身的蛮夷,助其崛起恐为日后大患,重蹈当年养虎遗祸之覆辙!”
巫臣从容拱手,目光扫过殿中诸臣:“吴与楚仇深似海,即便强盛,必先报楚仇而非北向犯晋。我晋坐收渔利,借刀杀人,何乐而不为?”
晋景公目光在群臣间流转,青铜龙纹案几上的酒爵泛着冷光,最终定格在士会身上。
士会躬身进言,衣袍褶皱里藏着彻夜草拟的条陈,字句工整:“巫臣之策乃长远之计。楚有子重专权,与子反明争暗斗,朝堂已生裂痕,此时联吴,恰是破局良策。臣愿亲往筹备战车百乘、甲胄五百副,再选三百精锐甲士随行,既显我晋诚意,亦能暗中督导吴军,防其反噬。”
景公猛地拍案,酒爵震得作响,语气斩钉截铁:“准奏!命巫臣为正使,三日后启程,所需之物,国库尽予支应,不得延误!”
消息乘着南风飘入郢都时,子重正在芍陂的田埂上视察春耕。
新翻的泥土带着湿腥气,他将密报揉成碎屑,扬在抽穗的麦田里,碎屑沾在青嫩的麦芒上,格外刺眼:“一个叛臣加一群蛮夷,也敢妄谈制楚?”
身旁副将忧心忡忡,甲叶碰撞声惊飞了田埂上的蚱蜢:“晋国若真助吴,我江淮防线绵延千里,兵力分散,怕是防不胜防……”
“够了!”子重厉声打断,马鞭直指北方,皮鞭梢抽碎了空中的柳絮,“晋人若敢动,我先拿郑国开刀,让诸侯看看,依附晋国的下场是什么!”
彼时郑国因在扈地会盟中紧附晋国,早已成楚国眼中拔不掉的钉子,欲除之而后快。
这年秋,子重亲率三万楚军伐郑,战车碾过郑国边境的稻田,金黄的稻穗被马蹄踏碎,谷粒混着泥水溅起半尺高,烟尘蔽日,如黑潮般直逼新郑。
郑襄公一面命人紧闭城门,将滚木礌石堆满城楼,一面派使者星夜奔赴绛城求援——使者的马掌都磨穿了,沿途换了三匹快马,马鬃上的汗水冻结成霜。
晋景公急召群臣议事,荀林父按剑而起,甲胄摩擦声满是焦灼:“当倾全国之兵,与楚军决一死战,重振邲之战折损的士气!”
士会却摆手阻止,指尖叩着案上的郑地舆图,纹路清晰:“巫臣尚未抵吴,此时与楚主力交锋,正中其‘围郑诱晋’的下怀。不如派轻骑袭扰其粮道,楚军无粮自退,此乃以柔克刚的上策。”
景公依计而行,晋将郤克率两千轻骑绕至楚军后方,趁夜烧毁其粮草大营——这位此前出使齐国受辱、被齐顷公戏耍的将领,此战格外勇猛,刀锋上都沾着复仇的火气,暗藏急于立功雪耻之心。
子重正在帐中饮酒,听闻粮道被断,惊得青铜酒杯“当啷”坠地。
他望着帐外呼啸的北风,深知晋军主力随时可能驰援,更怕国内子反等贵族趁机发难、夺其兵权,只得咬牙下令撤兵。
临走前,楚军纵兵劫掠新郑城郊,房屋被焚为焦炭,百姓流离失所,徒留一片焦土。
经此一役,郑襄公彻底断绝与楚的往来,派太子忽入晋为质,跪在景公面前誓与晋国同进退,也让郑国彻底沦为晋楚争霸的前沿阵地,往后数十年多次卷入两国战事。
与晋楚的剑拔弩张相比,鲁国正陷入两难困境。
晋楚争霸愈演愈烈,鲁国夹在中间,若不增强武备,迟早沦为大国博弈的棋子。
鲁宣公对着军赋账簿长吁短叹——六年前鲁国推行“初税亩”,打破公田旧制,虽让国库稍丰,却远不足支撑乱世军备。
季文子手持竹简进殿,语气坚定如铁:“主公,臣有‘作丘甲’之策。往昔军赋以‘甸’为单位,六十四井才出甲士三人;今改为以‘丘’为征,十六井便出甲士一人、战车一乘,不出半年便可补足兵源。”
这一制度变革,实则是鲁国在“初税亩”田赋改革后的军事配套举措,意图以短期民力消耗换取长期国防安全。
“此法虽能强兵,却让百姓负担陡增四倍,恐生民怨,动摇根基。”鲁宣公面露难色,指尖划过账簿上触目惊心的流民数字。
季文子躬身叩首,额头贴地:“乱世之中,弱国无外交。当年泓水之战,宋襄公因军备羸弱兵败身死,遗笑诸侯;邲之战后,郑国服楚又叛晋,反复无常皆因无自保之力。今日若因怜惜民力而弃武备,他日楚军或晋军兵临曲阜,百姓连抱怨的机会都没有,更无生路。”
鲁宣公沉默良久,最终在竹简上签下名字,笔锋沉重。“作丘甲”推行之初,鲁国境内怨声载道,甚至有农夫弃田逃亡,但数月后,盔甲兵器堆积如山,鲁国武备自此焕然一新,为后续抵御齐国入侵埋下关键伏笔。
冬雪初落时,巫臣的使团已踏过淮河冰面,冰裂声此起彼伏,最终抵达吴都梅里。
吴王寿梦身着麻布短衣,赤着双脚踩在结霜的石板上,冻得通红也浑然不觉,亲自在城外迎接——这位吴国君主早已听闻晋国强盛,望着使团中锃亮的战车与寒光凛凛的戈矛,眼中燃起炽热的光芒,比头顶的冬阳还要灼人。
巫臣当场下令晋军演示车战,三百甲士列阵冲锋,马蹄声震得地面发颤,吴军将士看得目瞪口呆,手中的石斧都忘了握紧,寒风卷着他们的惊呼飘散在半空。
结盟仪式在吴国太庙举行,青铜鼎中烹煮的牛羊散出浓郁香气,巫臣与寿梦以血为誓,声音震得梁柱嗡嗡作响:“晋吴两国,永为盟好,共击楚国,共享其土!”
巫臣将晋景公所赐的兵书双手奉上,竹简用牛皮绳捆得结实,墨迹如新;又挑选百名晋军教官,手把手传授吴军车战、步战之术——从拉弓瞄准的力道控制,到战车转向的时机把握,无一不精。
寿梦握着巫臣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激昂如鼓:“若能击败楚国,报昔日侵境杀民之仇,吴国愿世世代代称臣于晋!”
自此,吴国褪去蛮夷本色,军队战斗力一日千里,楚东线的阴影愈发浓重,如乌云压境。
同一时间的绛城,士会正闭门修订《范武子之法》。炭火盆里的木炭噼啪作响,火星溅在案上,他将“按田亩纳赋”的细则逐字刻在竹简上,刀锋划过竹面的声音清晰可闻;又新增官吏考核条目,字迹刚劲:“以农桑丰歉、治安优劣为考,三年一核,优者升迁,劣者罢黜。”
下属裹紧狐裘上前,语气不解:“如今军事紧迫,为何反倒专注内政?”
士会指着窗外耕作的农夫,他们正趁着雪前平整土地,身影踏实:“强国如筑台,内政是根基。根基不稳,再锋利的戈矛也握不牢,再坚固的城池也守不住——民心才是最硬的盔甲。”
商丘城内,华元正用精妙的平衡之术为宋国谋求生路——这位与楚国令尹子重、未来晋国执政栾书皆有过命交情的宋卿,早已深谙“夹缝生存”的智慧。
子重派来的使者态度蛮横,拍着案几索要双倍贡赋,理由是“宋不助楚伐郑,便是背盟”;晋国使者则以扈地会盟为据,言辞恳切却暗藏施压,催请宋国加入联盟。
华元在府中设宴,席间举起酒爵笑道:“宋与楚有旧交,当年我入楚为质,子重兄曾解衣推食,恩义难忘;与晋亦有新盟,扈地会盟宋已承晋之德,不敢相负。若强逼宋国站队,宋必倒向一方,另一方则失缓冲之地,只会让楚国或晋国坐收渔利,得不偿失。”
他暗中赠给子重十车粮食,称“助楚安抚江淮流民,共保民生”;又以“宋国初定,需抚民休养生息”为由,向晋国承诺“绝不与楚结盟”,硬是在两大强国间为宋国挣得中立地位,这一外交智慧也为二十年后他主持“华元弭兵”、终结晋楚长期战乱埋下伏笔。
公元前590年的最后一夜,绛城的雪下得正紧,鹅毛大雪压弯了相府的竹枝,竹梢上的积雪簌簌坠落。
士会站在窗前,哈气在窗纸上凝成白雾,他用指节戳开一个小孔,望着巫臣从吴国传回的密信——墨迹被雪水洇开少许,字里行间却透着振奋,信中说吴军已能列阵作战,开春便可袭扰楚境的巢邑。
郢都的楚宫里,子重对着江淮防线图愁眉不展,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狭长,投在地图上如一块黑斑;吴国的异动如芒在背,让他坐立难安,却不知真正的风暴才刚刚酝酿。
商丘城的粮仓内,华元披着厚棉袍,看着堆积如山的粮草,谷物的清香混着雪气飘来,他听着窗外雪落的簌簌声,轻轻舒了口气——这一年,宋国又在乱世中安稳度过了。
风雪中,晋吴联盟的火种已燃成火炬,照亮了东南大地;楚国的霸权根基正在冰雪下悄然松动,裂痕渐显。
公元前590年的结束,不是争霸的落幕,而是春秋格局重构的序幕——当吴军的戈矛刺破楚境的晨雾,当晋军的旌旗再次飘扬在中原的会盟台,一个诸侯更迭、霸权易主的全新时代,正踏着风雪缓缓而来,脚步声震彻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