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钟最后一声余音还在殿梁间绕来绕去,像只不肯走的鸟儿。舞姬们刚把彩袖敛到身侧,脚步还没完全退到帷幕后,汉武帝刘彻就从御座上缓缓站了起来。玄色袍袖垂落时扫过榻边的玉琮,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冕旒上的玉珠跟着轻轻碰撞,细碎的脆响里,藏着说不出的威严。
整个未央宫前殿霎时静了,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摇曳的轻响,连香炉里飘出的烟都仿佛凝在了半空。
所有人的目光,从案上那些雕花漆器、油光锃亮的珍馐上移开,齐刷刷地往御阶底下聚。焦点里的焦点,是那个站在卫青身侧、身姿挺拔得像株刚抽条的小白杨的少年将军——霍去病。
刘彻的目光落在霍去病身上,那眼神里的欣赏几乎要漫出来,混着点长辈看自家出息晚辈的骄傲。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像带着股穿透力,稳稳地传到大殿每个角落,带着帝王独有的、能定鼎乾坤的力量。
“骠骑校尉霍去病。”
霍去病“嚯”地应声出列,身上的明光铠铁片相互碰撞,发出一阵细碎的“铿锵”声。他单膝跪地,右手握拳按在左胸,头颅却微微昂着,一双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钢,灼灼地迎向御座上的皇帝。那眼神里半分畏惧都没有,全是如同淬火精钢般的锐利,还有一股子等着被检阅的自信,像柄刚开刃的宝刀,急着要亮亮相。
“朕览了战报,也细查了你这次的行军。”刘彻的声音平稳而有力,每个字都砸在金砖地上,“你带着八百锐士,敢孤军往漠北钻,千里奔袭跟逛自家后院似的。斩了秃发王,还把人家祭天的金人给抢回来了,这一下,可把我大汉的威风在匈奴腹地扬透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下屏息凝神的众人,突然加重了语气:“这胆略之雄,兵锋之锐,功绩之卓——冠绝三军!”
“冠绝三军”四个字,像四块重锤,“咚咚咚咚”敲在每个人心上。公卿列侯堆里,顿时泛起一阵低低的骚动,有人倒吸凉气,有人下意识地往前探了探身子。那些交织的目光里,有惊叹,有艳羡,还有些藏在眼底、复杂得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水里的泥沙,悄悄翻涌。
刘彻像是没瞧见这些动静,又停了片刻,等殿里的空气都快凝住了,才猛地提高了声调,那声音跟颁布神谕似的,震得梁上的积灰都似要簌簌往下掉:
“为了彰显这等不世之功,也为了激励我大汉将士的报国之志!特下旨——”
早候在一旁的黄门侍郎赶紧手捧明黄诏书,躬身挪到御阶前,展开时“哗啦”一声响,随即用那特有的尖亮嗓音宣读起来,每个字都拖着长长的尾音:
“制曰:骠骑校尉霍去病,勇冠三军,功耀日月。今封为冠军侯,食邑二千五百户!赐金印紫绶,允开府建衙,自置官属,以酬其勋!钦此——”
“冠军侯!”
这三个字一出来,简直像道炸雷,在殿宇里“轰隆”一声炸开!
谁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封号!不是什么循例的“xx侯”,而是“冠军侯”!单从字面上就透着股“老子天下第一”的劲儿,取“勇冠三军”之意,这哪是普通的封赏,分明是把“最能打”三个字刻在了爵位上,是无上的荣光,更是带着攻击性的褒奖!
更别说后面那句“开府建衙”!这可是天大的信任和殊荣!意味着这位才十七岁的少年,从此不光是位尊列侯,更能拥有独立于大将军卫青系统之外的军事幕府,自己招人、自己管事,组建一套完全属于“冠军侯”的班底!这待遇,多少老将熬白了头都盼不来!
霍去病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像是有星辰一下子炸开了,亮得晃眼。那是梦想突然照进现实的狂喜,是少年人的意气冲到顶点的喷薄。他压根没像寻常人那样推辞谦让,抱拳的双手因为太用力,指节都泛了白,声音清越又激昂,穿透了大殿里所有的嗡嗡声:
“臣霍去病,谢陛下隆恩!”他顿了顿,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有团火在烧,“匈奴未灭,这爵位对臣来说不是荣耀,是鞭策!臣必定竭尽所能,带着陛下的锐士,把匈奴的老窝给掀了,把漠北扫平了,让大汉的天威,传遍四海八荒!”
没有半句“惶恐”,没有一丝“不敢当”,只有“鞭策”,只有更旺的雄心。这番受封谢恩的话,跟他这个人一个样,锋芒毕露,锐得能划破空气。
刘彻看着他这副样子,脸上绽开了难得的、几乎算得上灿烂的笑容,甚至亲自走下御阶,来到霍去病面前,虚扶了他一把,声音里满是欣慰:“起来吧,朕的冠军侯。”
这一刻,殿里所有的灯光,所有的目光,好像都拧成了一股绳,全聚在这个刚刚受封的少年侯爷身上。他站起来的时候,身姿挺拔得像株要捅破天的青松,脸上的笑容张扬又自信,那股子劲儿感染着整个未央宫,连空气里的熏香都仿佛变得更热烈了些。
他成了这场盛大夜宴最耀眼的中心,成了整个大汉军界一颗突然冒出来、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的新星。
陈默站在人群里,远远地看着。看着霍去病身上那股几乎要溢出来的光和热,看着他被众人簇拥着,接受着各种各样的道贺,连鬓角的汗珠都闪着兴奋的光。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是御赐的佳酿,入口甘醇,带着点蜜香,可他咂摸了半天,却莫名觉得,这满殿的喧嚣和荣耀,像一幅画得太浓墨重彩的画,浓得有些发腻。而画卷中央那道最亮的身影,似乎……亮得有点刺眼。
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然后将杯中剩下的残酒一饮而尽。酒液滑过喉咙,带下去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涩味。
冠军侯。
名号是拿到了,够响亮,够威风。
可他心里却在琢磨,漠北的风,那能把石头都吹得滚三滚的寒风,真的会因为这耀眼的名号,就变得温柔几分吗?那些躲在暗处的刀光剑影,那些藏在笑脸后的算计,会因为这“冠军”二字,就收敛些吗?
他抬眼再看时,霍去病正被一群武将围着,仰头大笑,声音里的骄傲像要漫出殿外。陈默轻轻吁了口气,把空酒杯放回案上,杯底与漆案碰撞,发出一声轻响,很快就被淹没在满殿的欢腾里。
这荣耀来得太盛,不知道……能不能接得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