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一九二八年十一月。
寒意比去年来得更早,也更刺骨。周安德烈裹紧了大衣,领子竖起来,试图挡住从哈德逊河上吹来的凛冽寒风。
他走在曼哈顿下城的街道上,身旁是行色匆匆、面色各异的路人。
几个月前,他还在为生计发愁,如今,他已是那位神秘的东方雇主陈嘉树先生在美国的“眼睛”和“耳朵”,肩负着重要的调查任务,账户里也有了足以让他安心生活的活动经费。这让他行走在这座城市里时,腰杆挺直了不少。
陈先生的最新指令明确而迫切:深入调查西海岸,特别是加州的房地产市场与中小银行运营状况;同时,开始系统性地接触和评估那份“潜在收购目标”清单上的企业。
他的第一站,并非喧嚣的华尔街,而是位于中城区的一间不太起眼的俱乐部。
这里是一些中小银行家、保险经纪和地产掮客私下交流信息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雪茄、廉价古龙水和一种隐约的焦虑。
“听说了吗?佛罗里达那边彻底凉了,之前跑去炒地的,现在裤子都快赔掉了。”一个秃顶的男人晃着酒杯说道。
“佛罗里达算什么?加州才叫危险!”另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像个银行职员的人压低声音,“我有个表亲在洛杉矶的‘太平洋储蓄银行’工作,他说上个月开始,提取存款的人明显多了,而且很多是要求大额现金。银行经理的脸每天都绿得像菠菜。”
“还不是那些地产投机闹的?贷款买地,地价一旦跌了,拿什么还贷?最后还不是银行倒霉?”
“也不全是地产。我们行最近评估了几家工厂的贷款申请,订单都在减少,现金流紧张得很。上面已经暗示要收紧这类贷款了……”
“收紧?现在才收紧?我看是怕了吧!听说美联储那边也在吹风,要抑制投机……”
周安德烈坐在角落,默默地听着,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目光却锐利地扫过交谈的几人。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与他之前观察到的实体经济疲软、信贷收缩的迹象完全吻合。
他不动声色地在心里记下几个关键词:“加州地产”、“银行挤兑征兆”、“工厂贷款收紧”、“美联储态度”。
离开俱乐部,他立刻着手安排前往加州的行程。几天后,他踏上了横穿美国的列车。
加州的阳光依旧灿烂,但在洛杉矶和旧金山,周安德烈看到的却是一种虚假的繁荣。
到处都是新建的房屋,许多却空置着,挂着“待售”的牌子,价格却比几个月前同行悄悄告诉他的暗盘价已经有所下滑。
建筑工地的数量明显减少了,一些半成品的高楼孤零零地立在城市边缘,像巨大的墓碑。
他通过一些渠道,接触了几家地方性小银行的信贷经理。交谈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紧张与回避。
他们不再像半年前那样热衷于推销贷款,反而对抵押物的要求变得极其苛刻,对借款人的背景调查近乎繁琐。
一位在酒后有些失意的经理甚至含糊地提到,他们的银行正在“悄悄地准备更多的现金储备”,以应对“可能的流动性需求”。
“大家都在这么做,”那位经理嘟囔着,“只是不敢公开说。谁先说,谁的银行就可能先被挤兑。”
周安德烈的心沉了下去。
银行的这种集体性、隐蔽性的防御姿态,是比任何单一企业倒闭都更危险的信号。
这意味着金融体系的核心部分已经开始不相信表面的繁荣,正在为寒冬储备粮草。
结束了两周的西海岸调查,周安德烈马不停蹄地返回纽约,并立刻开始执行清单上的任务——接触那些潜在的收购目标。
他首先拜访了长岛的“普莱辛顿精密机械”。
厂区比他想象的还要萧条,车间里停转的机器更多了。老普莱辛顿的头发似乎更白了,眼神中的绝望也更深。
“周先生,不瞒您说,如果下个月再拿不到新订单或者贷款,我就只能申请破产保护了。”老厂主的声音沙哑,“这些机器,都是好东西啊,跟了我十几年……还有那些老师傅……”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周安德烈仔细查看了设备清单和技术资料,确认了其在精密齿轮加工和小型复杂构件制造方面的确有其独到之处。
他记下了普莱辛顿大致的债务情况和心理价位,表示会向“有兴趣的远东投资者”转达。
随后,他又在新泽西州考察了一家名为“联合化工实验所”的小型研究机构。
这家机构拥有几项关于新型染料中间体和塑料增塑剂的专利,但缺乏资金将其产业化,创始人是一对痴迷于技术的大学教授兄弟,如今已是债台高筑。
在布鲁克林,他走访了那家名为“东风船业”的小型造船厂。船台上确实躺着几具未完工的船壳,锈迹斑斑。
厂主坦言,他们已经一年多没有新船订单了,全靠零星的维修业务和变卖部分库存材料勉强维持。但厂区位置临水,基础设施尚可,具备一定的改造潜力。
这些企业的共同点是:都拥有一定的技术、设备或资产价值,但都在当前的经济环境下陷入了严重的经营困境,现金流濒临枯竭,所有者急于脱手。
周安德烈按照陈嘉树的要求,详细记录了每一家的核心优势、债务结构、主要问题以及初步的估值信息。
在这个过程中,他再次切身体会到了纽约与这些实体工厂之间的“温度差”。
当他回到曼哈顿,尤其是在走进那些依旧人声鼎沸的证券营业厅时,感觉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道琼斯指数仍在创造新高,广播里充斥着乐观的评论,经纪人唾沫横飞地推荐着各种股票。
然而,周安德烈那双训练有素的眼睛,却看到了更多不祥的细节:
营业厅里新面孔(往往是经验不足的散户)越来越多,融资买入的讨论愈发普遍且大胆;一些热门股票的波动极其剧烈,常常毫无理由地暴涨暴跌,显示出市场情绪的极度不稳定;他甚至注意到,几家他长期关注的大型投资银行,其自家股票近期的走势,开始微妙地弱于大盘。
他将所有这些观察都详尽地记录了下来。在这个十一月的深夜,他坐在公寓的台灯下,开始给陈嘉树撰写一份极其详尽的报告。
他不仅汇报了调查结果,还在报告的末尾,加入了自己基于大量一手信息的综合研判:
“……陈先生,综合东西两岸之见闻,仆确信,一场规模空前的风暴正在酝酿。其根源在于持续多年的信贷扩张已难以为继,实体经济之盈利能力无法支撑如此高昂的资产价格。”
“银行体系自顾不暇,收缩信贷已成定局,此将直接刺破地产及股市泡沫。清单所列之优质目标,此刻正处价值洼地,然其困境亦反映了整体经济之寒意。”
“建议密切关注美联储之政策动向及主要银行之财报,此或为风暴来临之最后信号。仆将继续跟进名单企业,并密切监视市场流动性之变化。”
写完最后一个字,周安德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将报告仔细封好,准备明日一早以最稳妥的方式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