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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是刀子做的。

这是林昭踏上狄人地界后,最直观的感受。那风从旷野深处卷过来,没遮没拦,带着沙子、草屑、还有一股子牲口粪和枯草混合的、粗粝又生腥的味道,劈头盖脸地刮在脸上,瞬间就把皮肤割得生疼。眼睛得眯着,才能勉强看清东西。

她裹在一件脏得看不出原色的厚皮袍里,头发用灰扑扑的布巾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小半张抹了深色油膏、刻意弄脏的脸。脚上是一双不太合脚、磨得发硬的皮靴,每走一步,脚底板都硌得慌。她微微佝偻着背,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不大的粗布包袱,眼睛低垂着,只看着前面“兄长”哈鲁(陈禹手下最精锐的“夜不收”队长)的脚后跟。

哑巴妹妹。这是她的新身份。一个因部落仇杀逃亡、兄长带着哑巴妹妹和仅剩的一点盐巴茶叶,想在草原上寻条活路的西边小部落遗民。不说话,是为了最大程度避免口音和言辞露出破绽。必要的时候,她会发出一些含糊的、像幼兽呜咽般的声音,或者用简单的手势。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右贤王部边缘的一个小型贸易集市。说是集市,其实就是一片相对平坦的草甸子上,零零散散搭着几十顶大小不一、新旧不同的帐篷。有的帐篷前支着简陋的摊子,摆着风干的肉条、粗糙的陶罐、生锈的铁器、还有颜色浑浊的盐块。空气里混杂着羊膻味、奶酸味、皮革的臭味、燃烧干牛粪的烟味,以及一种……很多人长时间不洗澡、挤在一起才会有的、热烘烘的体味。

人声嘈杂。狄语粗嘎的吆喝声、讨价还价的争执声、小孩的哭闹声、牲口的嘶鸣声,还有不知哪里传来的、调子古怪又苍凉的马头琴声,呜呜咽咽的,像这草原本身在叹息。

林昭的心脏在厚皮袍下跳得有些急,但面上竭力维持着一种麻木的、畏缩的神态。她快速而隐蔽地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周围。狄人大多身材粗壮,脸颊被风沙和日照染成深褐色,眼神直接而带着审视。男人腰间大多佩着短刀或弯刀,女人头上戴着沉重的银饰或彩石。也有少数穿着明显不同、像是西域胡商打扮的人,用半生不熟的狄语比划着交易。

哈鲁走在前面,用流利但带着某种西部口音的狄语,低声跟一个卖陶罐的老狄人搭话,想用一点盐巴换些奶疙瘩。老狄人挑剔地捏着哈鲁递过去的盐,对着光看了看,又舔了舔,才嘟囔着同意,从身后脏兮兮的皮袋里掏出几块硬邦邦的、颜色发黄的奶疙瘩。

交易完成。哈鲁转身,将一块奶疙瘩塞进林昭手里,动作有些粗鲁,符合一个奔波疲惫、又得照顾哑巴妹妹的兄长形象。林瑟缩了一下,接过,小口小口地啃着。奶疙瘩又酸又咸,还有股腥气,齁得人嗓子眼发紧,但她吃得认真,像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他们在集市边缘找了块稍微背风的地方,铺开一块破毡子,算是暂时落脚。哈鲁和另外两个扮作同伴的“夜不收”(一个叫巴图,一个叫苏合)开始整理那点可怜的“家当”,生起一小堆火,烧水。林昭就安静地坐在毡子角落,抱着膝盖,目光空洞地看着跳动的火苗,实则耳朵竖着,捕捉着风中飘来的每一句对话。

大部分是没什么价值的闲扯,抱怨草场,议论哪家的马肥,猜测今年的雪大不大。但也有些零碎的信息,像沙子里的金粒,需要仔细筛。

“……左贤王那边吃了亏,回来发了好大的火,抽死了两个奴隶……”

“……大祭司要在圣山祭天,日子快到了吧?”

“……听说王庭来了南边的客人?穿着绸子,坐着马车呢……”

“……右贤王这次怕是能压过左贤王一头,祭天的大牲口都是右贤王部出的……”

左贤王失利,内部有矛盾。大祭司祭天在即。王庭有南朝客人?林昭心里记下。穿着绸子,坐马车……不太像沈砚舟派去的秘密使者,倒更像某种公开的、或者半公开的往来。会是谁?

天色渐渐向晚,草原上的夕阳壮丽得近乎残酷,把整个西边的天空烧成一片血红和金紫,云彩被拉扯成狰狞的形状。风更冷了,像浸了冰水的鞭子,抽得人透心凉。集市上的人开始陆续收拾东西,准备回各自的帐篷。一些醉醺醺的狄人勾肩搭背地走过,唱着荒腔走板的歌,空气里的酒气混着汗味,更加难闻。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顶看起来稍微像样些的帐篷那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惊慌的呼喊,用的是狄语,但林昭大概听懂了几个词:“孩子!我的孩子!滚开!你这该死的畜生!”

人群一阵骚动。只见一个穿着相对讲究的狄人妇女,正惊恐地试图驱赶一匹不知为何受惊、在原地尥蹶子的小马驹。马驹旁边,一个约莫四五岁、穿着厚实皮袄的狄人小男孩,大概是吓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看着就要被马蹄踩到!

哈鲁和其他人立刻站了起来,手按上了腰间的短刀(他们也有准备)。但林昭动作更快。

她几乎是本能地窜了出去,速度极快,像只受惊但目标明确的兔子。她没喊叫——哑巴不能喊——只是闷头冲过去,在那妇女的惊呼和马蹄扬起的尘土中,一把抱住那个吓呆的小男孩,就地一滚!

“砰!”马蹄擦着她的后背踏在地上,溅起一蓬土。她抱着孩子滚了两圈才停下,后背火辣辣地疼,可能是被石子硌的,也可能是被马蹄风刮的。怀里的孩子“哇”一声哭出来。

那妇女和几个闻声赶来的狄人汉子冲了过来。妇女一把抢过孩子,上下检查,嘴里不住地用狄语感谢神灵。孩子除了吓哭,倒没什么外伤。

林昭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依旧低着头,一副受惊后怯生生的样子。她的手在微微发抖,一半是后怕,一半是刚才那一下摔得确实不轻。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镶毛边皮袍、头戴银饰的狄人男子走了过来,看样子是这家的男主人,也是附近一个小头目。他先看了看妻儿,然后目光落在林瑟身上,带着审视。

“外来的?”他问哈鲁,声音粗哑。

哈鲁连忙上前,弓着腰,用恭敬又带着点讨好的语气回答:“尊贵的大人,是的,我们从西边来,部落没了,带着妹妹想找个安身的地方。”他指了指林昭,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做出一个“不能说话”的手势。

头目又看向林昭。林昭适时地抬起头,露出被油膏弄脏、却依然能看出年轻轮廓的脸,眼神里带着惊恐未褪的茫然和一丝……对兄长的依赖?她指了指自己的后背,那里皮袍被划破了一道口子,又指了指地上的马蹄印,然后低下头,轻轻抽了抽鼻子——不是哭,更像动物受伤后委屈的呜咽。

头目的眼神柔和了一些。在草原上,救孩子是大恩。何况这是个看起来柔弱可怜、还不能说话的异族女子。

“你的妹妹,手脚倒是利落。”头目对哈鲁说,“伤了没有?”

哈鲁连忙道:“应该只是蹭破了皮,不敢劳大人挂心。”

头目点点头,对身边的妇人吩咐了几句。妇人抱着孩子,对林昭露出感激的笑容,用生硬的、夹杂着手势的通用语说:“谢谢……你,好,姑娘。”她又指了指帐篷,“进来,喝碗热奶,看看伤。”

这是个机会。哈鲁看向林昭,用眼神询问。林昭微微点了点头,依旧缩着肩膀。

他们被请进了头目的帐篷。帐篷里比外面暖和得多,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毡,中间的火塘烧得很旺,架着一口铜壶,咕嘟咕嘟煮着奶茶,奶香混合着茶的苦涩味道弥漫开来。帐篷角落堆着一些皮毛、武器和日常生活用具,显示着这家人的家境还算殷实。

妇人给林昭端来一碗滚烫的奶茶,又拿来一小罐绿色的、气味刺鼻的药膏,示意她处理背上的伤。林昭顺从地转过身,微微拉开破口的皮袍,露出后肩一小片肌肤。那里确实擦破了一片,红肿着,渗着血丝。

她接过药膏,用手指蘸了,小心地涂抹。动作很稳,手指纤长,虽然粗糙了些,但涂抹的力道和位置都很精准。那妇人看着,眼里又多了几分赞许——这是个会照顾自己、也似乎懂点草药处理的姑娘。

头目坐在主位,喝着奶茶,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盘问哈鲁。从哪里来,部落叫什么,为什么逃亡,以后有什么打算。哈鲁对答如流,故事是早就编好的,细节丰满,经得起推敲。说到“部落遭灾,父母俱亡,只剩兄妹相依为命”时,林昭适时地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肩膀轻轻耸动,把一个失去家园、惶恐无助的哑女演得入木三分。

头目似乎信了七八分。草原上这样流亡的小部落残部并不少见。他沉吟了一下,说道:“你们救了巴特(他儿子的名字),是我兀良哈家的恩人。暂时可以留在我的营地附近,帮我照看些牛羊,换口饭吃。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草原有草原的规矩,不该去的地方别去,不该听的话别听。”

哈鲁连忙躬身感谢:“多谢大人收留!我们一定守规矩,绝不给大人添麻烦!”

正说着,帐篷外又进来一个人,是个穿着萨满服饰、脸上涂着彩色纹路的老者,手里拿着一个古怪的、挂满羽毛和骨饰的法杖。他是听说头目的儿子受惊,特意过来看看的。

老者检查了一下孩子,念叨了几句咒语,洒了点药粉,表示孩子只是受了惊吓,魂魄已安。头目和妇人又是一番感谢。

老者目光扫过林昭他们这些“外来者”,尤其在林昭身上停留了片刻。林昭立刻低下头,做出畏惧的样子。

“外来的?”老者声音干涩,像两块石头摩擦。

头目解释了一下。老者点点头,没再多问,只是临走时,又看了林昭一眼,那眼神浑浊,却像是能穿透皮囊,看到些别的东西。林昭心里微微一凛。

当晚,他们就在头目营地外围,分到了一顶破旧的小帐篷容身。终于有了相对安全的落脚点,但每个人心里那根弦,都绷得更紧了。

夜里,草原的风鬼哭狼嚎般刮过,帐篷布被吹得剧烈摇晃,像随时会被撕碎。林昭躺在冰凉的毡子上,身上盖着味道浓重的旧皮袄,毫无睡意。后背的擦伤一跳一跳地疼,提醒着白天的惊险。鼻端充斥着帐篷里陈年的羊膻味、霉味,还有哈鲁他们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汗和尘土的气息。

她脑子里反复过着今天听到的、看到的一切。左贤王和右贤王的矛盾,大祭司祭天,王庭的南朝客人……还有那个萨满老者最后那一眼。

“林姑娘,”哈鲁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压得极低,用的是晟语,“今天太冒险了。”

“机会稍纵即逝。”林昭同样低声回应,声音平静,“我们现在有了暂时的庇护,也有了初步的信任。下一步,是要展现‘价值’。那个孩子可能还会有点惊厥后的症状,明天如果机会合适,我可以试试用我们带的草药……”

她顿了顿,想起老者那一眼:“那个萨满,要多留意。他可能看出点什么,或者……只是单纯对外来人警惕。”

“明白。”哈鲁应道,“巴图和苏合会轮流守夜。姑娘早点休息,养足精神。”

林昭“嗯”了一声,闭上眼睛。但脑海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萧凛接到她决定潜入狄地信件时的表情,会是震怒?还是担忧?亦或是……一种无奈的信任?还有京城,裴照醒了吗?沈砚舟现在又在谋划什么?

帐篷外,风声如诉,夹杂着远处不知名野兽的长嚎,悠远而凄凉,仿佛这片古老草原亘古不变的背景音。在这片完全陌生、危机四伏的土地上,她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却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着,推向那个名为“王庭”的、更加凶险的漩涡中心。

她轻轻握了握袖子里藏着的一小包特制草药和那枚冰冷的狼牙符。

路还长,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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