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猛率领的京营前锋部队已开拔三日,殷澈的亲征队伍也在加紧准备。离京前最后几日,殷澈换上便服,只带陈禾及两名星火卫好手,悄然出城,前往京郊一处正在集结、准备后续南下的京营右卫驻地巡看。
时值春末,天气渐暖。校场上兵戈铿锵,操练声震天,看上去士气尚可。但殷澈的目光却越过了校场,投向了营房区、伙房、以及营寨边缘那隐隐散发着异味的地方。
他示意陈禾等人留在外围,自己独自走向一排低矮的营房。尚未走近,一股混合着汗臭、霉味、以及某种腐败气息的味道便扑面而来。营房内昏暗潮湿,通铺上的被褥大多污浊板结,地面泥泞,墙角甚至能看到老鼠窜过的痕迹。
几个刚下操、浑身汗湿的士卒正拿着破碗,从一口大缸里舀起浑浊的冷水,咕咚咕咚灌下肚。那水缸边缘布满青苔,水面漂浮着不明杂质。
“站住!”殷澈拦住一个喝水的年轻士卒,声音尽量平和,“这水,从哪里打的?”
士卒见殷澈气度不凡,虽不识得,也知是贵人,连忙放下碗,紧张道:“回……回大人,从营后那条小河打的,烧……烧过了的。”语气却有些不确定。
“烧过?”殷澈看了一眼那毫无热气的水缸,“何时烧的?烧开后晾了多久?”
士卒语塞,挠头道:“这……火头军早上统一烧的,晾凉了就抬过来了……具体,小的不知。”
殷澈眉头紧锁,又走向营房后方的茅厕区域。所谓的茅厕,不过是挖了几条浅沟,上面搭着简陋的草棚,污秽遍地,蝇虫乱飞,距离营房和伙房不过二三十步。不远处,一堆垃圾随意堆放,里面混杂着食物残渣、破布,甚至还有几只死老鼠。
他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跟随而来的陈禾也忍不住掩鼻,低声道:“殿下,京营尚且如此,边军常年驻守条件更差,只怕……”
“不是只怕,是必然。”殷澈声音冰冷,“走,去伤兵营看看。”
所谓伤兵营,不过是几顶更大的、散发着浓烈草药和血腥味的帐篷。里面躺着的并非战伤,多是些腹泻、发烧、生疮的士卒,个个面黄肌瘦,呻吟不止。一个穿着皱巴巴号衣、胡子拉碴的“医官”正拿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包,给一个腿上长着恶疮的士兵放脓,用的刀具只在火上一撩便直接下刀,连基本的清洗消毒都无。
“啊——!”士兵惨叫。
那医官不耐烦地呵斥:“叫什么叫!脓不放出来,烂死你!”动作粗鲁。
殷澈闭了闭眼,强压住心头怒火。他知道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落后,但亲眼所见,远比数据库中的文字描述更触目惊心。这哪里是军营?简直是瘟疫和疾病的温床!非战斗减员,恐怕远超战损。
回到东宫,殷澈立刻召来即将随他南征的胡术士、秦霸,以及太医院院判孙思明。
他没有绕弯子,直接描述了所见所闻,然后沉声道:“妖皇当前,我军将士不仅要面对刀剑妖术,还要被这些本可避免的伤病消耗!此非天灾,实乃人祸!必须立刻改变!”
他让陈禾将早已准备好的《战时军营卫生条令》草案分发给几人。条令内容详尽,甚至有些“琐碎”:
一、饮水必须煮沸至少一刻钟,且需有专用洁净容器储存,不得饮用生水、脏水。
二、营房需每日清扫,被褥定期晾晒拆洗。设置专门垃圾堆放点,远离营房水源,定时焚烧或深埋。
三、厕所需挖深坑,远离营房及水源至少百步,并撒石灰覆盖。
四、全军将士每五日必须用热水、药皂沐浴一次,勤换内衣。
五、设立独立、洁净的伤兵营,与普通营区隔离。所有医官、护理人员接触伤员前后必须用“净手药水”洗手,医疗器械必须煮沸消毒。伤兵衣物、绷带需专用沸水清洗或焚烧。
六、疑似瘟疫者,立即隔离,并上报……
秦霸看着条令,粗黑的眉毛拧成了疙瘩,瓮声瓮气道:“殿下……这……是不是太……太细致了些?当兵打仗,哪有那么讲究?喝口生水、身上有个虱子,那不是常事吗?隔几天洗一次澡?这……这要耗费多少柴火、人力?还有这‘隔离’,会不会让士卒觉得是被抛弃了,影响士气?”
太医院孙院判倒是捻着胡须,眼中露出深思:“殿下所言,深合医理。‘病从口入’、‘秽气致病’古已有训。只是……军中条件艰苦,医官人手奇缺,药材昂贵,这煮沸大量饮水、制备药皂酒精、设立洁净伤兵营……实施起来,恐怕艰难重重,耗费巨大啊。”
胡术士则盯着那“药皂”、“净手药水”的简易配方,眼睛发亮:“殿下,这‘酒精’可是指高度蒸馏酒?若是用于清洗伤口,倒确实比寻常金疮药更能防溃烂。这药皂配方也巧妙,硫磺、艾草、碱……成本不高,却应有杀菌驱虫之效。只是大规模制备,需要工坊和原料。”
殷澈耐心听着,等他们说完,才缓缓道:“秦将军,你说当兵打仗不能讲究。那我问你,是让士卒因为喝脏水拉肚子、身上长疮溃烂而失去战斗力,甚至死在营房里冤枉,还是多费些柴火、让他们干净健康地上战场厮杀更划算?士气,是打胜仗打出来的,也是主将真心爱护他们才能凝聚的!你觉得洗澡麻烦,可若因此少死三成弟兄,这麻烦值不值?”
秦霸张了张嘴,无法反驳。
殷澈又看向孙院判:“孙老,正因为条件艰苦,医官稀缺,我们才更要从源头预防!一个健康的士卒,比十个躺在病床上的伤兵更有用!耗费是大,但比起阵亡抚恤、因瘟疫蔓延导致全军崩溃的代价,哪个更大?药材昂贵,我们就用便宜有效的替代,比如煮沸、石灰、酒精、以及一些本地易得的草药。人手不够,就培训!不是每个医官都要能开方治病,但清理伤口、消毒包扎、执行卫生条令,普通识字士卒经过短期培训就能做!”
殷澈的决定不容更改。他当场下令:
“秦霸,即日起,在京营右卫、中卫试行此卫生条令!你是老将,深知厉害,由你督促执行,阻力最小。告诉将士们,这是为了让他们活着回家!违令者,队正、哨长连坐!”
“胡先生,你格物院立刻抽调人手,成立‘战场救护研究组’。首要任务:改进酒精蒸馏法提高产量;按配方批量试制药皂和‘净手药水’;设计简易便携的‘战地急救包’。”
“孙院判,太医院立刻选拔三十名通晓外伤处理、责任心强的医官或学徒,再招募一百名识字、手巧的士卒或民夫,由你主持,在东宫设‘战场急救速成班’!教材,就用孤整理的这份《战场常见伤情应急处理手册》!”
殷澈说着,又递过一份更薄但图文并茂的小册子。上面用简笔画和清晰文字,标注了如何快速止血、如何清洁包扎伤口、如何固定骨折、如何搬运伤员避免二次伤害,甚至还有对中毒、中暑的简易处理。
孙院判接过,只翻了几页,便激动得手抖:“这……这化繁为简,直指要害!殿下真乃神医再世!有此手册,培训效率可提升十倍!只是这‘止血带’需注意时辰,否则肢体坏死……”
“所以手册里强调了要定时放松。”殷澈点头,“速成班为期七日,日夜培训。结业后,这批人将作为‘医护士’分配到南下各军,每百人队至少配备两人,负责执行卫生条令和基础急救。他们的地位、粮饷,按技术兵种从优!”
他看向众人,语气斩钉截铁:“这件事,关乎成千上万将士的性命,更关乎南疆战事的持久力!或许有人觉得孤小题大做,但孤告诉你们,战场之上,活下来的人越多,我们能战斗的时间就越长!这笔账,必须算清楚!执行吧!”
秦霸虽然仍觉得有些别扭,但也被殷澈的坚决和条理说服,抱拳领命。孙院判和胡术士更是满怀使命感地匆匆离去筹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