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顺天府万民请愿、朝野舆论纷乱如麻的第三日,皇帝殷邺的精神似乎稍好了一些。他强撑着病体,在德福的搀扶下,半坐起身,秘密召见了三个人:靖安侯、户部尚书沈度、以及北境镇北侯的密使。
没有朝堂的繁文缛节,就在养心殿偏殿的暖阁内,炭火静静燃烧,药香弥漫。殷邺裹着厚厚的狐裘,脸色蜡黄,但眼神在昏暗中却异常清醒锐利,扫过眼前三位重臣。
“朕…时日无多了。”殷邺开门见山,声音嘶哑但清晰,“召你们来,是要听听…实话。南疆如何?北境如何?国库如何?还有…太子与宰相,你们怎么看?”
靖安侯资历最老,率先躬身道:“陛下,老臣奉旨查办南疆诸事,虽未完全了结,然有几件事可以确定:其一,妖族赤炎部确获外部物资技术支持,其来源可疑;其二,军中瘟疫有非自然传播迹象,与妖族新武器几乎同时出现;其三,太子殿下所协理之后勤,于前线确有助益,赵坚多次密奏提及。至于太子与林相之争…老臣以为,太子锐意革新,或有急切处,然心系社稷;林相老成持重,然…权柄过重,党羽甚多。”
他没有直接说谁对谁错,但将调查事实和双方特点摆了出来,隐含倾向已然明显。
沈度接着奏报,声音平稳:“陛下,国库空虚,确为实情。然自太子协理部分军需以来,引入商会之法,效率提升,损耗降低,此为老臣亲眼所见数据。去岁南疆军费,因商会协运部分,节省约十五万两。革新条陈中诸多举措,若推行得当,确可开源节流。至于‘与民争利’之说…臣在户部,只见商税因四海商会而大增,未见民生因此凋敝,反见其雇佣工匠、流通货物,活民甚众。”他是户部尚书,用数据和事实说话,分量极重。
北境密使苏参将抱拳道:“末将奉侯爷之命,特来禀报陛下:北境今冬严寒,幸得东宫之前赠送之御寒物资及新式干粮样品,部分将士已试用,反响极佳。侯爷让末将转奏:北疆安,则天下安;将士用命,需粮饷无忧,更需朝局稳定,令出一门。侯爷…感念陛下天恩,亦记得东宫雪中送炭之情。”
这番话更妙,镇北侯苏烈没有直接站队,但强调了两点:北境需要稳定高效的朝廷支持,并且记住了太子的好。在皇帝听来,这已经是相当明确的倾向了。
殷邺默默听着,咳嗽了几声,德福连忙递上参汤。他抿了一口,缓了口气,目光再次扫过三人:“民心…似在太子一边。军心…似也在太子一边。你们说,朕…该如何决断?”
三人心中一凛,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靖安侯沉吟道:“陛下,储君之位,固在德行,亦在才干,更在…能否承托国运,凝聚人心。当此内外交困之际,似更需一位能任事、能聚人之君。”
沈度补充道:“且,若仓促更易,恐引发朝局剧烈动荡,南疆北境必受影响。于国于民,恐非幸事。”
殷邺闭上眼睛,良久,缓缓道:“朕知道了…你们…退下吧。今日之言,出你们口,入朕耳…不可外传。”
“臣等遵旨!”三人行礼退出,心中都已明了,陛下心中,天平已然倾斜。
就在这次秘密召见的次日,一道由司礼监正式用印、明发天下的圣旨,从皇宫传出,震惊朝野!
圣旨内容大意如下:
“朕以菲德,嗣守鸿基,励精图治,然旧疾缠身,久未康复。今南疆未靖,北境多虞,国库不充,正需上下同心,共度时艰。皇太子殷澈,聪慧敏达,自协理政务以来,于科举、边储、民生诸事,多有建树,朕心甚慰。虽年少气盛,偶有物议,然其心可鉴,其才可用。”
“着令太子殷澈,即日起,总揽监国一应事务!内阁辅政,六部协理,凡军国大事,需与太子共议而行,太子有权决断!”
“皇长子殷烁,仁孝纯谨,着加封为‘忠顺王’,享亲王双俸,可随时入宫问安,参赞礼仪文教之事。”
“另,南疆战事,仍以赵坚为统帅,朝廷全力保障后勤,务必尽早克竟全功。北境边防,着镇北侯苏烈加意整饬,严防北蛮。朝中一应事务,当以稳定为先,革新条陈,着有司详议,稳步推行。”
“钦此!”
这道圣旨,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京城上空的阴霾!
它明确肯定了太子的地位与功绩,赋予了其监国的实际权力,并且强调“有权决断”!同时,将皇长子晋封亲王,给予了尊荣和一定的参与权,却明确排除了其干涉核心军政的可能。这既安抚了林相一党和皇长子支持者,又彻底确立了太子的权威。
圣旨还对南疆北境做了安排,强调了稳定和效率,完全符合太子一系的诉求。
圣旨一出,朝野反应各异。
支持太子的官员、寒门士子、以及与商会利益相关的民众,欢欣鼓舞,奔走相告。“万民书”的请愿民众,在得知圣旨内容后,自发向皇宫方向磕头谢恩,然后才渐渐散去,京城秩序迅速恢复。
皇长子殷烁接到旨意,反而松了口气,他本就不愿卷入争斗,如今得封亲王,尊荣已极,且不用承担重责,连忙上表谢恩,并表示会安心读书养病。
林相一党则如丧考妣。圣旨虽然没有直接斥责林相,但如此明确地支持太子,无疑是对他们此前所有行动的否定。王焕等言官面如死灰,许多依附林相的官员开始惶惶不安,思考后路。
林维雍本人,在相府中沉默了很久。他没有暴怒,只是脸色灰败,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知道,皇帝这一手,是彻底断绝了他通过“国本”之争扳倒太子的可能。太子如今名正言顺监国,大义在手,自己再要正面抗衡,难如登天。但他眼中旋即又闪过一丝不甘和狠厉:“监国又如何?这朝堂,这天下,还不是由人来运转的?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东宫紧闭多日的宫门,终于缓缓打开。
殷澈并未立刻大肆庆贺或召见群臣,他只是换上了正式的太子冕服,先前往皇宫,在养心殿外,对着父皇寝宫的方向,郑重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感谢父皇信任。然后,他回到东宫,第一道监国令,是发给户部和工部的:全力保障南疆前线越冬物资供应,并拨出专款,用于抚恤顺天府请愿事件中表现克制的百姓代表,同时严令各地,不得因朝局变动而刁难四海商会合法经营。
沉稳,有序,既彰显孝道,又立刻着手实务,稳定人心。新任监国太子的第一把火,烧得温和而有力。
消息传到南疆,赵坚军中士气大振。传到北境,镇北侯苏烈看着京城方向,捻须不语,只对身边亲信道:“这位太子殿下…不简单。告诉定方,在京城…谨言慎行,多看,多听。”
皇帝殷邺在病榻上,听着德福汇报圣旨发出后的各方反应,尤其是太子沉稳得体的应对,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却又引来一阵咳嗽。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喃喃道:“澈儿…莫要让朕…失望…这江山…交给你了…” 声音低微,消散在浓重的药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