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鸦坡事件后的第五日,琳琅阁斜对面,原本属于崔氏名下的一间中等瓷器铺,悄然换了牌匾——“凝碧轩”。
开张当日,并无锣鼓喧天,但店铺内陈列的瓷器,却吸引了无数目光。
与市面上常见的青瓷、白瓷、彩瓷不同,凝碧轩的瓷器,胎体洁白细腻如脂,釉色是一种前所未见的、清透润泽的天青色,上面绘着或疏或密、笔意流畅的缠枝花卉、山水人物,颜色是幽菁沉稳的钴蓝色,与天青釉底形成了鲜明而和谐的对比,雅致而不失华美。
“这……这是什么瓷器?竟有如此釉色?”一位穿着儒衫的老者,捧着一个小小的天青釉缠枝莲纹茶盏,爱不释手,对着光仔细端详,“胎薄如纸,声如磬鸣,釉面莹润如玉,这青花发色……沉稳不艳,深入胎骨,绝非普通釉上彩可比!妙!妙啊!”
旁边一位富商模样的中年人也连连点头:“关键是这价钱!如此品质的‘青花细瓷’,一套五头茶具,竟只售十五两!崔氏瓷坊那边,同等大小的普通白瓷彩绘茶具,一套也要十两,品质却远远不及!”
掌柜的是一位笑容和煦的中年人,闻言笑道:“这位客官好眼力。我们东家说了,好瓷器不该只是少数人家中的摆设,而应让更多爱瓷之人能欣赏享用。故此,我们改良了制坯、配釉、绘彩、烧制的工艺,成本大降,方能以此惠价出售。”
“改良工艺?”那老者眼睛一亮,“可是用了什么秘法?”
“呵呵,说不上秘法,只是些前人心得,加上不断试炼改进罢了。”掌柜的滴水不漏,“本店还承诺,凡购买‘青花细瓷’者,若一年内非人为损坏出现釉裂、脱彩,可凭票半价换新。”
此言一出,店中气氛更加热烈。瓷器易损,有此承诺,等于多了层保障。
仅仅一个上午,凝碧轩首批上架的两百套各类青花瓷器,被抢购一空。后续闻讯赶来的顾客只能预订,排期已经到了半月之后。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向崔氏大宅。
“混账!岂有此理!”崔琰再也保持不住平日清癯儒雅的风度,将手中的青花瓷片狠狠摔在地上——这是他派人高价从凝碧轩买回的样品。“胎釉结合紧密,青花发色纯正,烧成温度控制得极好!这绝不是寻常匠户能烧出来的!他们哪来的这种技术?!”
管家战战兢兢:“老爷,已经派人去查了。那凝碧轩的东家,表面看是个外地来的商人,但背后隐约和……和四海商会有关联。他们的瓷窑,好像设在京西的房山一带,具体位置很隐蔽。”
“四海商会!又是他们!”崔琰气得胡须乱颤,“琉璃、香水、糖、现在连瓷器都插手!他们是想把天下赚钱的买卖都做绝吗?!这种青花瓷的制法,必须弄到手!不惜代价!”
“是,老爷。还有……王裕老爷那边派人来问,他家的绸缎庄,这几日也受到冲击。市面上出现了一种叫‘流光锦’的新绸缎,色泽鲜艳夺目,在阳光下有隐隐流动的光泽,花色也新奇,价格比我们的上等云锦低了近三成,现在不少老客户都被吸引过去了。”
“什么?!”崔琰眼前一黑,险些晕倒。王家也遭殃了?这四海商会,是要同时对崔、王两家开战?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咬牙切齿道:“给郑怀礼,还有王裕去信!明日,不,今晚!今晚就在听涛阁碰面!必须拿出对策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几大世家百年根基,就要被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商会,一点一点挖空了!”
西山,天工坊深处,新建的瓷窑旁。
殷澈正在听取孙窑工和胡术士的汇报。空气中弥漫着窑火特有的热气和新出窑瓷器微微的“火气”。
“殿下,按照您给的‘高岭土’大致特性和配比方向,我们试了十七种本地黏土,最后在房山北麓找到一种‘观音土’,质地纯净,黏性适中,煅烧后白度极佳,最接近您描述的效果。”孙窑工指着旁边一堆细腻的白色土粉说道。
“釉料方面,”胡术士接口,他如今对这份“技术辅助”的工作越来越投入,“您说的那种‘钴料’,我们在西山一处废弃的矿洞深处找到了少量伴生矿,经过反复淘洗、煅烧、研磨,终于得到了稳定的蓝色颜料。最关键的是烧成温度,普通柴窑很难稳定达到那个高温,且釉料容易流动变形。”
他脸上露出一丝得意:“后来,老朽尝试用了一道改良的‘聚火符’和‘定风符’,配合孙师傅设计的‘阶梯式窑膛’和‘观火孔’,总算能将窑温长时间稳定在所需的高位,并且气流均匀,极大提高了成品的釉面质量和青花发色的稳定性。现在一窑的成品率,已经从最初的三成不到,提到了六成以上!假以时日,七成、八成也不是不可能!”
殷澈看着眼前一排刚刚出窑、正在冷却的青花瓷样品,满意地点点头:“辛苦二位了。这‘青花细瓷’,必将成为我们打开中高端日用品市场的又一利器。崔氏那边,现在想必如坐针毡。”
孙窑工嘿嘿一笑:“何止是如坐针毡。老朽以前在崔家窑口干过活,他们那些老师傅,守着老法子,不肯变通,烧一窑瓷器拜三次神,成品好坏全看天意。哪像我们这里,殿下您教的这‘记录、分析、实验、改进’的法子,虽然繁琐,但实实在在能摸到门道!”
胡术士也感慨:“术法用于厮杀争斗,老朽见得多了。但用于控火、定温、改善工艺,却是头一遭。殿下,您说的‘格物致用’,老朽如今是深有体会。这烧窑控温的符法,似乎让老朽停滞多年的修为,都有了那么一丝松动的迹象。”
“哦?”殷澈感兴趣地问,“胡先生感觉如何?”
“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心思更澄澈了,对‘火行’之力的感知和操控,似乎细腻了一些。”胡术士自己也有些不确定。
殷澈心中微动。数据库中有模糊记载,某些世界的“生产”或“创造”活动,本身可能符合某种“道”,对修行有益。看来在这个世界,或许也有类似现象?这倒是个值得长期观察的方向。
“这是好事。”殷澈鼓励道,“胡先生可多尝试将术法应用于类似的工艺改进中,或许别有洞天。孙师傅也是,你们二人精诚合作,便是我们天工坊的基石。”
两人连忙躬身称谢。
这时,墨竹引着一位风尘仆仆、但眼睛明亮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正是之前负责“流光锦”项目的星火卫成员之一,名叫方织,原是一名染匠学徒。
“殿下,‘流光锦’第一批成品已经出来了,请您过目!”方织兴奋地捧上一匹绸缎。
殷澈展开一看,果然如传言般,锦缎在窑洞内的火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如水流霞光般的变幻色泽,从不同角度看,色彩微微流动,绚丽而不刺眼。手感丝滑柔软,比市面上同档次的锦缎更轻薄些。
“很好!”殷澈赞道,“说说看,怎么做到的?”
方织语速很快:“回殿下,主要是三方面。一是蚕种,我们按照您给的‘优选杂交’思路,从江南和蜀地分别引进了几种吐丝更匀、更长的蚕种,尝试混养筛选,目前第三代蚕的丝质已有明显改善。二是织机,我们改进了投梭和打纬的机构,让织造更密更匀。最关键的是第三,染料和染法!”
他眼中放光:“您提过的‘媒染’和‘套染’概念,我们试了无数次!最后发现,用茜草、紫草、蓝靛等几种植物染料,配合明矾、绿矾等不同的媒染剂,在不同温度、浓度下反复浸染、晾晒,就能得到这种独特的、有层次感的色泽!我们还发现,在最后一次染整时,加入极少量碾碎的、带有微弱灵光的‘霓光贝’粉末,就能让锦缎在光下产生那种隐隐的流动光泽!”
“霓光贝粉末?”殷澈拿起锦缎,仔细感受,确实能察觉到极其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灵气残留,但正是这点残留,与特殊染料结合,产生了奇妙的视觉效果。“用量控制得好吗?会不会对人体有害?或者引起术士、武者的注意?”
“殿下放心!”方织肯定道,“用量极少,一匹锦缎只用不到一钱粉末,且经过特殊处理,灵气已基本消散,只剩一点‘光引’特性,绝无害处。除非是专精感知的高阶术士特意探查,否则根本察觉不到。我们已经试过,三阶以下的术士,不刻意去‘看’,是发现不了的。”
“很好,考虑周全。”殷澈满意地放下锦缎,“成本呢?”
“综合算下来,一匹上等‘流光锦’的成本,大约是王家同档次云锦的六成,但我们的售价定在他们的七成。利润空间依然可观,而且极具竞争力!”
“就这么办。”殷澈拍板,“凝碧轩和专营绸缎的‘云霞阁’同时铺货。记住,前期控制产量,营造稀缺感。重点供应给那些与崔、王两家关系不那么紧密,或者喜欢追新求异的官宦、富商家族。特别是……与军方有些关系的家族。”
墨竹在一旁记录,闻言抬头:“殿下是想……”
“王家掌控北地马市皮毛,与边军将领多有往来。但我们这‘流光锦’,轻薄艳丽,适合制作内衬、披风、箭囊装饰,想必会受到一些将领家眷的喜爱。”殷澈微微一笑,“有时候,后院的风,也能吹动前院的旗。”
众人皆会心一笑。
“殿下,”孙窑工想起一事,问道,“咱们这青花瓷和流光锦一出,崔家王家必定反扑。他们可能也会在工艺上想办法模仿,或者……动用更卑劣的手段。”
“模仿?”殷澈摇摇头,“高岭土的识别和配比、钴料的提纯、高温窑炉的控制、特殊染料的配方和‘霓光贝’粉末的处理,哪一样是容易模仿的?没有系统的知识体系和实验方法,他们只能靠瞎猜,成本和时间我们都耗得起。”
他眼神转冷:“至于卑劣手段……铁拳门的前车之鉴犹在,青河帮刚刚吃了大亏。只要他们不傻,就该知道,动武的代价有多大。当然,防备不可松懈。让各工坊、店铺的护卫等级再提升一级,尤其是夜间的巡逻和暗哨。”
“另外,”殷澈看向墨竹,“让墨文开始接触除了崔、王两家之外的其他瓷器、丝绸商户,特别是那些被大世家压得喘不过气的中小商户。可以给他们提供部分‘二级原料’或者‘代工’机会,将他们慢慢纳入我们的外围供应链。我们要让崔家、王家感受到的,不仅是正面的产品竞争压力,还有来自行业内部的离心力。”
“分化、拉拢、打击,三管齐下。”周淳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听完殷澈的安排,捋须叹道,“殿下这是要将商业之争,打成一场全方位的较量。崔琰、王裕,恐怕要寝食难安了。”
“他们寝食难安的时候,还在后头呢。”殷澈望向天工坊外,那里正有工匠将新烧制好的青花瓷小心翼翼装箱,“这才只是开始。我要让他们,以及他们背后的郑怀礼、林相都明白,想用旧时代的规则和手段,来扼杀新时代的萌芽,是徒劳的。”
“时代变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凝碧轩的青花瓷和云霞阁的流光锦,如同两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京城的高端消费品市场激起了越来越大的涟漪。而崔琰、王裕的愤怒与恐慌,郑怀礼的焦头烂额,以及冯蛟的猜疑观望,都预示着这场商战,正朝着更深、更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
技术碾压带来的降维打击,其威力才刚刚开始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