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见习首日与“静默的注视”
校园“微综艺”带来的热度，像夏日午后的雷阵雨，来得迅猛，去得也干脆。那枚“最佳协作奖章”被刘糯宁仔细收进抽屉深处，偶尔拿出来看看，指尖拂过冰凉的表面，心里会漾开一丝小小的、真实的喜悦。但很快，更现实的浪潮便拍打过来——期末季。
《航空气象学》的迷雾尚未完全散尽，《程序管制原理》、《空域规划与管理》等核心专业课又如同新的山峰矗立眼前。考试、论文、小组课题……刘糯宁又恢复了宿舍、教室、图书馆、模拟实验室四点一线的忙碌节奏，只是书包侧兜里，偶尔会插着一两根用来推演气流方向的彩色扭扭棒。
紧张备考的间隙，一个消息在年级里悄悄传开：暑假，部分优秀新生将有机会获得前往一线空管中心或机场塔台的短期见习机会。名额极少，选拔标准严苛。
“听说主要看综合成绩排名，还有教员推荐。”苏雯琪翻着手中的《航空无线电通讯》课本，语气平淡，“我们专业大概就两三个名额。”
刘糯宁正对着《程序管制》里复杂的进离场航线图头疼，闻言抬起头，眼睛眨了眨：“见习……是去真的塔台吗？”
“嗯。可能只是旁观，或者做一些最简单的辅助工作。但能接触到真实运行。”苏雯琪看了她一眼，“你想去？”
“当然想啊！”刘糯宁毫不犹豫，随即又垮下肩膀，“不过名额那么少，肯定轮不到我。”她虽然“微综艺”表现亮眼，但理论课成绩并非顶尖，体能也仅是刚刚达标。
苏雯琪没再说话，只是合上书，若有所思。
几天后，期末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刘糯宁拖着仿佛被掏空的身体回到宿舍，发现书桌上放着一个印有学院徽章的信封。她的心莫名一跳。
拆开，是教务处下发的正式通知。她被遴选进入 “暑期空管新生精英见习计划” ，指定前往华东地区某繁忙的枢纽机场塔台，进行为期四周的见习。名单上只有五个名字，除了她，还有苏雯琪，以及另外三位成绩一直稳居前列的男生。
刘糯宁拿着通知书，反复看了三遍，又揉了揉眼睛。是真的。
“怎么会……”她喃喃自语。她扭头看向正在整理行李的苏雯琪，“雯琪，这……”
苏雯琪拉上行李箱的拉链，语气平静无波：“商肆学长和安全小组的指导教员联名推荐了你。理由是‘具备独特的空间情景构建能力和在压力下的创新决策潜质，建议给予实践平台激发潜力’。”她顿了顿，“另外，气象教研室的王教授也写了推荐语，对你那套‘天气动态模型’在辅助理解复杂系统方面的价值表示认可。”
刘糯宁愣住了。商肆学长？王教授？她想起气象课后教授的鼓励，想起安全小组活动时商肆在案例边缘的笔记。原来那些看似不经意的认可，在关键时刻有了重量。
一股混杂着惊喜、惶恐和巨大责任感的热流冲上头顶。她攥紧了通知书，纸张边缘硌着手心。
“我……我能行吗？”这一次，疑问是发自内心的。真实的塔台，真实的飞机，真实的成百上千旅客的安全……不再是校园里的模拟和游戏。
苏雯琪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难得说了句长话：“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行？推荐你的人，比你自己更清楚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收拾东西吧，一周后出发。”
暑假刚开始不久，刘糯宁和苏雯琪便拖着行李箱，踏上了前往见习机场的旅程。同行的还有另外三位男生，彼此不算熟悉，气氛有些拘谨。机场位于沿海经济发达区，规模宏大，光是远远望去那高耸的塔台和连绵的机坪，就带来与学院模拟环境截然不同的压迫感。
报到，入住简单的宿舍，接受初步的安全教育和保密条例培训。一切都高效而略带冷感。带教负责人是一位姓陈的塔台副主任，四十岁上下，面容严肃，话不多，眼神锐利得像能刮下铁皮。
“你们是学员，是来观察、学习、感受的。不是来操作的。”陈主任的开场白直接了当，“记住四个字：多看，多听，少说，别碰。塔台里每一个席位，每一句指令，都关系到安全。你们的任何好奇和莽撞，都可能成为干扰源。明白吗？”
“明白！”五人齐声回答。
见习第一天，刘糯宁被分配跟随一位姓林的资深地面管制员。林师傅三十多岁，语速快，表情不多，但愿意在间隙给这个看起来过分年轻娇小的学员讲解几句。
真正踏进塔台指挥室的那一刻，刘糯宁屏住了呼吸。
环形玻璃幕墙外，是辽阔的机场全景，巨大的客机如同精致的模型在滑行道上移动、起降。室内，没有模拟实验室那种刻意营造的紧张音效，但一种更深沉、更凝实的压力弥漫在空气中。键盘敲击声、无线电通话声、偶尔响起的电话铃声、不同席位间简短的协调对话……交织成一片繁忙而有序的背景音。多个席位上的管制员紧盯着屏幕，语速或快或慢地发布指令，表情专注，几乎没有多余的动作。
这里的光线、气味、声音、甚至空气流动的速度，都和学院模拟舱不同。这是一种活着的、呼吸着的、承载着真实重量的运行。
林师傅的席位前，屏幕上的航班信息像流水一样滚动。他正同时处理好几架飞机的推出、滑行指令，还要协调地面车辆，语速平稳而清晰。
刘糯宁穿着略显宽大的见习生制服，安静地站在林师傅侧后方指定的观察区域，努力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她紧紧抿着唇，眼睛睁得极大，试图将看到、听到的一切都吸收进去。真实的指令比她练习时更简洁，夹杂着不少行业内的非正式但约定俗成的简化用语；进程单的标记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不同席位之间的协调往往只是一个简短的眼神或几个关键词……
她感到一阵轻微的战栗，不是害怕，而是某种接近敬畏的情绪。这就是她未来可能要置身其中的世界。
第一天，她几乎没敢说话，只是看，只是听，笔记本上记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和简写。午饭在塔台附属的简餐区解决，苏雯琪和其他几人也都沉默着，脸上带着相似的震撼和消化中的神情。
第二天，她稍微放松了一些，开始尝试在心里默默复诵林师傅的指令，并对照屏幕上的航班动态和进程单，理解其背后的决策逻辑。她注意到林师傅在安排一架重型货机滑行时，特意让它绕了稍远的路，避开了几条较窄的滑行道交叉口。她想起伟杰伦提过重型机翼展和转弯半径的问题，瞬间明白了其中考量。
下午，流量高峰来临。席位上的气氛明显绷紧，指令变得更加密集。这时，一架国外航空公司的航班在推出后报告，其飞行员对复杂的滑行路线指示有些困惑，英语通话中出现了不确定的迟疑。
林师傅微微皱眉，正要按照标准程序重复指令。一直静静观察的刘糯宁，脑子里忽然闪过安全小组分析过的那个“沟通迟疑”案例，还有自己乐高模型中代表“注意力资源”的小磁铁。她几乎是无意识地，用极低的声音、确保只有林师傅能听到的语调，快速说：“师傅，他可能对‘经F，然后第一个道口左转上E’这个连续转向的参照点不清楚，特别是‘第一个道口’在这么大机坪上容易歧义。”
林师傅手指在话筒按键上停顿了半秒，瞥了她一眼，眼神有些讶异。随即，他按下通话键，语速放缓，用更清晰的发音和更具体的描述重复：“ccA102，地面。更正滑行指令：沿滑行道F向前滑行，经过第一个交叉口（与G交口）不要转弯，继续向前，在第二个交叉口（与E交口）左转，上滑行道E。确认？”
对方飞行员立刻清晰地复诵了更正后的指令，语气明显踏实了：“收到！沿F向前，过第一个口，第二个口左转上E。ccA102。”
一个小小的、可能被忽略的沟通隐患，消弭于无形。林师傅没说什么，只是处理完这一波后，喝了口水，对刘糯宁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刘糯宁的心怦怦直跳，一半是后怕自己多嘴，另一半则是隐约的欣喜。她好像……摸到了一点真实运行中“沟通”的微妙边界。
接下来的日子，她依然谨守“多看多听少说”的原则，但观察得更细，思考得更深。她发现，课本上的标准程序在这里是骨架，而真正让运行流畅的血肉，是管制员对机场布局、机型性能、航空公司习惯甚至不同飞行员风格的熟悉，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空间管理”和“冲突预感”能力。这和她用乐高和模型在脑海中构建动态场景的本质，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见习第二周的一个下午，刘糯宁被临时安排到另一侧观察区，那边视野更好，能看到更多跑道的起降动态。她正聚精会神地看一架大型客机在侧风中稳稳接地，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有点耳熟、略显冷硬的声音。
“见习生？空管专业的？”
刘糯宁回头，愣住了。
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是珈铭文。他也穿着见习生的制服，不过是飞行专业的款式，胸牌显示他是在本场进行高性能飞机改装训练的飞行学员。
他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她，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随即恢复成那种惯常的、略带审视的表情。他个子高，站在那儿几乎挡住了侧面一部分光，目光落在她明显不合身的宽大制服和依旧需要微微仰头看他的身高上。
“珈铭文学长？”刘糯宁下意识站直了些，“你在这里训练？”
“嗯。”珈铭文简短应道，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投向窗外正在滑入机位的一架飞机，语气听不出情绪，“你们也在这里见习？倒是巧。”
“是，跟着林师傅学习地面管制。”刘糯宁老实回答，心里有点说不清的微妙。在学院里，他们的交集总带着点竞赛或摩擦的火花。在这完全陌生、充满成年职业氛围的真实塔台，偶然相遇，竟有种“他乡遇故知”的奇异感觉，虽然这个“故知”可能并不怎么乐意见到她。
“地面管制……”珈铭文重复了一句，侧脸线条有些绷紧，“指挥滑行，安排路线，看着简单，出错的后果一样严重。”
这话听起来像客观陈述，又像某种隐晦的提醒或警示。
“我知道。”刘糯宁认真点头，“这几天看了很多，学了很多。”
珈铭文没再接话，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塔台里其他声音填充进来，反而显得这沉默有些突兀。刘糯宁注意到，珈铭文虽然站着，但身体姿态并不完全放松，目光时不时扫过窗外跑道的某个特定区域，似乎在关注什么。
“学长是在等训练架次吗？”她试着问。
“下一组仪表进近。”珈铭文言简意赅，目光依旧看着外面。
又是沉默。刘糯宁觉得有点尴尬，正想找借口回到原来的位置。
“你那个……”珈铭文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更低，眼睛却没看她，“用模型想事情的方法，在这里，有用吗？”
刘糯宁惊讶地看向他。他依然侧着脸，只给她一个线条清晰的下颌轮廓。
“有……有用。”她斟酌着词句，也压低声音，“真实的机场更大，飞机更多，情况更杂。但脑子里有个可以摆弄的‘沙盘’，好像更容易理清那些航班之间的空间关系，提前想想哪里可能会‘撞车’。不过，比在学校想的要难好多倍。”她老实承认。
珈铭文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没再问下去。恰在这时，他的耳机里似乎传来呼叫。他抬手按了按耳机，听完，对刘糯宁说了句“我走了”，便转身大步离开了观察区，背影挺拔而利落。
刘糯宁看着他离开的方向，轻轻舒了口气。这次短暂的、近乎平淡的交谈，却比之前任何一次交锋都让她更清晰地感觉到，珈铭文对她那套“不标准”方法的态度，似乎发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不再是纯粹的轻视或不以为然，而是一种……带着距离感的探究？或者，仅仅是职业环境下对任何可能工具的理性关注？
她甩甩头，不再多想，重新将注意力投向窗外浩瀚的机坪和跑道。
在接下来的见习期里，她又偶遇过珈铭文几次，有时在走廊，有时在食堂。两人最多点头致意，再无更多交流。但她能感觉到，偶尔，在她专注于观察某个复杂的滑行冲突化解，或是在午餐时对着餐盘无意识地用筷子比划两条交叉航路时，会有一道目光从不远处投来，停留片刻，又静静移开。
那是珈铭文的目光。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只是静默的注视。
刘糯宁不知道那目光里包含了什么。评估？好奇？还是仅仅是一个未来飞行员，对可能在未来某个频率另一端与自己对话的管制学员，一种职业性的、下意识的观察？
她不再去揣测。真实的塔台，真实的运行，已经占据了她的绝大部分心神。她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拼命吸收着一切。晚上回到宿舍，她和苏雯琪会低声讨论一天的见闻和疑问，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四周的见习期转眼过半。刘糯宁皮肤晒黑了一点，眼底偶尔有血丝，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却愈发沉静和明亮。她依然会想起那颗酸柚子，想起初入学院时那些或明或暗的打量。
但现在，站在真实塔台的玻璃幕墙后，看着钢铁巨鸟在自己的视野下被有序地引导、放飞、迎接，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笃定，在她150公分的身躯里慢慢生长。
天空依旧高远，但那条通往天空的路，她似乎已经真实地踩上了第一级台阶。
而台阶两旁，有师长默默的推力，有同伴无声的并肩，或许，还有一些来自意想不到方向的、静默的注视。
这些，都成了她向上行走时，可以依凭的、真实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