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乐高塔台与不甜的称呼
商肆的“航空安全与人为因素研究小组”活动室，藏在图书馆顶楼一个僻静的角落，推开厚重的防火门，里面是另一番天地。墙上贴满了各种事故分析图、数据曲线和晦涩的论文摘要，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咖啡混合的味道，安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出风的嗡鸣。
刘糯宁抱着她那堆入门资料，第一次推开这扇门时，感觉自己像闯进了某个秘密科研基地。活动室里只有三个人：商肆坐在长桌一端，面前摊开一本厚得能当凶器的英文原版书；另一个戴眼镜的学长在角落的电脑前敲代码；还有一个学姐正对着一份泛黄的事故报告皱眉。
“报、报告！”刘糯宁下意识挺直腰板，声音因为安静而压低。
商肆从书页间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没什么波澜：“进来。自己找位置。桌上有过去三年的小组会议纪要和安全简报摘要，先看，两周后交一份关于‘注意力分配与管制失误关联性’的阅读报告，不少于三千字，要有自己的案例分析。”
刘糯宁：“……” 三千字？案例分析？她看着桌上那摞堪比砖头的纪要，感觉自己像只误入猛虎领地的小白兔。
但她很快调整了心态。来都来了！她可是要成为“天空守护者”的人！阅读报告而已，比哄一屋子不肯午睡的三岁宝宝简单……吧？
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把资料摆开，开始啃那些充满专业术语和冰冷数据的文字。看着看着，她的眉头就拧成了小结。注意力模型、认知偏差、ShELL模型（软件、硬件、环境、人、生命体）……这些抽象概念在她脑子里打架。
不行，得换个方式。她习惯性地摸向口袋，掏出了那个乐高搭的简易塔台模型。小巧的彩色积木在她指尖转动，雷达区、通讯区、进程单架……虽然简陋，但结构分明。
她盯着模型，又看看资料里关于“多任务处理导致注意力涣散”的案例描述，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幼儿园的孩子在搭建积木时，如果同时被要求听故事、数数、还要注意不让积木倒掉，往往会手忙脚乱，顾此失彼。塔台管制员不也一样吗？要同时监控多个屏幕、处理进程单、与不同机组通话、还要应对突发状况……
一个念头蠢蠢欲动。她左右看看，发现活动室角落有个堆放杂物的旧桌子，上面有些废弃的展板材料和工具。趁其他人没注意，她悄悄溜过去，翻找起来。
几天后的研究小组例行讨论会上，商肆正在白板上画着一个复杂的“人为差错分类树状图”，讲解一起历史空难中管制员与机组的沟通失误链。他的讲解严谨清晰，但也干巴巴的，听得另外两个组员眼神发直。
“所以，在这个节点上，”商肆用笔点了点白板，“管制员未能有效识别机组复诵指令时的细微迟疑，而机组也因文化差异和压力，未能主动提出确认，导致错误指令被执行……”
“学长！”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
商肆皱眉看去，见刘糯宁举着手，眼睛亮得有些不正常。
“说。”
“学长，您讲的这个‘未能识别细微迟疑’，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您看这样理解对不对？”刘糯宁说着，噔噔噔跑到那个旧桌子旁，掀开一块布。
下面露出来的东西，让活动室里其他三个人都愣住了。
那是一个用更大号乐高积木、废弃电路板指示灯、彩色绳线和便签纸组合搭建的……“增强版”塔台模拟场景。虽然依旧粗糙，但明显复杂了许多。不同颜色的乐高小人代表不同飞机，被放在“停机位”、“滑行道”、“跑道”等贴了标签的区域。几条彩色绳子代表无线电波和指令流。旁边甚至用纸板做了个简易的“注意力资源池”，上面贴着“监控雷达”、“聆听频率”、“填写进程单”、“特情处置”等标签，用几个可滑动的小磁铁代表注意力的分配。
刘糯宁拿起代表管制员的蓝色乐高小人，开始演示：“假设现在，这个蓝色小人（管制员）的‘注意力磁铁’大部分在‘监控雷达’和‘填写进程单’上。”她把两个小磁铁挪到对应标签下，“然后，这架红色飞机（她移动一个红色乐高小人）请求滑出，蓝色小人发出指令。但红色小人的机组复诵时，因为频道干扰或者紧张，这里（她指了指代表无线电波的绿绳），声音有个很小的‘卡顿’或者语调有点不确定。”
她用手指模拟了一下不流畅的电波。“可是，蓝色小人的‘注意力磁铁’这时候还没及时挪到‘聆听频率质量’这个标签下，”她点了点那个空着的标签，“或者，‘特情处置’标签那边突然又来了个黄色小人（另一架飞机）报告故障，抢走了注意力资源。于是，这个细微的‘卡顿’就被漏掉了！”
她一边说，一边移动乐高小人、拉扯彩绳、拨动小磁铁，把商肆刚才讲的抽象失误链，变成了一个动态的、几乎可以触碰的“游戏过程”。
活动室里一片安静。敲代码的学长忘了敲键盘，看报告的学姐张着嘴，连商肆都停下了手中的笔，目光紧紧盯在那个简陋却异常生动的模型上。
“当然，真实情况复杂得多，”刘糯宁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但这个模型是不是能帮我们更直观地看到，‘注意力资源’就像这些磁铁，是有限的，怎么分配、怎么快速切换，还有设备设计（比如哪个信息该在哪个屏幕突出显示）、环境噪音（比如绳子会不会打结）、甚至个人习惯（比如蓝色小人是不是左撇子，习惯先看哪边）……好多好多因素都会影响它？”
她抬起头，润泽的眼睛望向商肆，带着点期待和不确定：“学长，我这样理解……对吗？”
商肆沉默了很久。久到刘糯宁以为自己搞砸了，要把模型藏回去。
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是平的，但似乎少了些惯常的冷硬：“模型本身过于简化，很多变量没有体现。”他顿了顿，走上前，仔细看着那个乐高塔台，甚至伸手拨弄了一下代表“特情”的黄色小人，“但是……用可视化、可操作的方式，将静态的失误链和动态的注意力分配关联起来，这个思路……有启发性。至少，它提供了一种将复杂理论‘落地’的途径，尤其是在新手培训和心理认知层面。”
他看向刘糯宁，镜片后的目光深邃：“你的阅读报告，可以围绕这个模型展开。重点不是模型的准确性，而是你如何用它来解释和拓展理论，并提出基于此的、哪怕是很初步的培训改进设想。”
刘糯宁的眼睛瞬间亮了，像盛满了星星：“是！学长！我明白了！”
敲代码的学长推了推眼镜，嘀咕：“有点意思……” 看报告的学姐则直接走过来，好奇地摆弄起乐高小人：“哎，这个地方如果加个不同颜色的指示灯，是不是更能模拟视觉注意力捕捉？”
小小的活动室里，因为一个乐高模型，气氛忽然活络起来。原本枯燥的事故分析，似乎多了一种可以“动手”探究的可能。
商肆看着凑在一起讨论的组员，又看了看正眉飞色舞讲解自己想法的刘糯宁，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这个“小不点”，似乎总能带来一些……意料之外的扰动。而这扰动，未必是坏事。
刘糯宁在安全小组的“乐高方法论”渐渐传开了一点。虽然大部分人还是觉得那玩意儿像过家家，但不可否认，有些抽象概念经她那么一比划，确实好懂了些。她在小组里也不再是最初那个战战兢兢的小透明，至少，学长学姐们不会在她发言时直接无视了。
然而，在另一个地方，她的“方法论”却遭遇了滑铁卢。
跨专业联合模拟演练准备会。这次是空管专业和飞行技术专业第一次正式合作，模拟一个区域性机场繁忙时段的运行。空管这边由商肆带队，飞行那边则是几个尖子生，其中就有珈铭文。
会议在飞行专业的模拟机中心会议室召开。刘糯宁作为空管小队成员之一（主要是因为她对冲突预感的研究得到了商肆认可），抱着她的宝贝笔记本和几张画得花花绿绿的示意图参加。
会议刚开始，就充满了火药味。两边对程序细节、通信标准、特情处置预案各有坚持，争论不休。珈铭文作为飞行方主要发言人，语速快，逻辑强，引用规章条款信手拈来，气势十足。空管这边除了商肆能和他有来有回，其他几个同学多少被压了一头。
轮到讨论“机组复诵指令含糊或延迟时，管制员的处置流程和沟通策略”时，刘糯宁想起安全小组的研究，举手想发言。
“我认为，除了规章里的标准确认程序，我们可以考虑加入一些更积极的倾听技巧和情境判断，比如注意机组语气、背景噪音，甚至结合飞机性能数据来判断其意图是否清晰……”
她还没说完，珈铭文就嗤笑一声打断：“更积极的倾听技巧？刘糯宁同学，这里是航空管制，不是心理咨询室。我们飞行员需要的是清晰、准确、及时的指令，不需要塔台来揣摩我们的‘语气’和‘意图’。标准程序之所以是标准，就是因为它是避免歧义和错误的最优解。你们空管要做的，是把程序执行到位，而不是搞这些虚头巴脑的‘技巧’。”
他的话毫不客气，带着飞行专业对空管专业某种固有的、隐隐的优越感。
会议室安静了一下。几个飞行专业的学生露出赞同的神色，空管这边则有人面露不快。
刘糯宁却没有被他的气势吓住，她认真地看着珈铭文：“珈铭文学长，标准程序当然重要。但程序是死的，人是活的。您也说了，需要清晰准确的指令。如果因为某些原因，机组的复诵本身就不够‘清晰准确’（比如环境干扰、飞行员紧张、非母语沟通），而塔台只是机械地按照‘标准确认流程’再问一遍，会不会错过最佳干预时机？我指的是在标准流程框架内，增加一些辅助性的判断维度，目的恰恰是为了确保指令最终被清晰准确地理解和执行。”
她语气平和，甚至带着点探讨的意味，但话里的逻辑却很清晰。
珈铭文盯着她，眉头微皱。他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一定道理，但他不喜欢这种“软化”标准程序的论调，更不喜欢这个个子小小、总是一脸笑的空管新生这种看似谦逊实则固执的态度。
“辅助性判断？靠什么判断？直觉吗？”他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你知道在真实的驾驶舱里，我们面对的是什么压力和环境吗？你们在塔台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当然有闲心去考虑‘语气’和‘意图’。”
这话就有些过了，明显带上了个人情绪和专业隔阂。
商肆敲了敲桌子，声音冷静：“讨论归讨论，不要进行无关的专业贬低。刘糯宁提出的点，是基于人为因素研究的前沿方向，有其价值。珈铭文的担忧，也代表了实践中对程序刚性的要求。两者需要结合，找到平衡点。继续下一个议题。”
会议在略显僵硬的气氛中继续。刘糯宁没再主动发言，只是低头记录。她能感觉到珈铭文不时瞥过来的、带着审视和不悦的目光。
散会后，大家各自收拾东西。刘糯宁走得慢，落在后面。刚出会议室门，就听到前面传来珈铭文和另一个飞行学员的对话。
“……真不知道商肆怎么想的，让那种人来参加联合模拟。”
“乐高搭塔台？听说还在安全小组搞什么玩具模型分析事故？哗众取宠。”
“矮就算了，想法还天真。跟她配合，麻烦。”
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
刘糯宁的脚步顿住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画着笑脸和简易飞机的笔记本封面。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嘴唇轻轻抿起。
原来，在有些人眼里，她的努力、她尝试用不同方式理解专业的方式，只是“哗众取宠”和“天真”。
心里有点闷闷的，像塞了一小团浸了水的棉花。
但很快，她吸了吸鼻子，重新抬起头，把笔记本抱紧。眼底那点细微的黯然，被一股更明亮的倔强取代。
说她矮？没关系。说她天真？也许吧。但说她哗众取宠？才不是。
她只是用自己擅长的方式，去靠近这片严肃的天空而已。乐高也好，图画也罢，都是她理解这个世界的桥梁。
珈铭文觉得她的想法“不甜”？甚至有点“酸”？像那颗导致她穿越的柚子？
那就让他觉得去吧。
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她要真正地理解那些枯燥的条文背后的意义，要找到既能守护规则又能灵活应对变化的方法，要成为一个能让飞行员信赖、能真正守护安全的塔台声音。
这条路，或许比想象中更难走，会有更多像珈铭文这样不认同的目光。
但她可是刘糯宁。是被一颗酸柚子干掉又活过来的刘糯宁。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笑容重新回到脸上。这次的笑容，少了些惯常的毫无阴霾，多了点沉淀下来的决心。
转身，她朝着空管专业教学楼走去。脚步依旧轻快，背影依旧小小的。
只是那深蓝色的制服下，一颗属于“宁崽”的心脏，跳动得更加清晰有力。
不甜的称呼？没关系。
她会用实力，让他们记住的，绝不仅仅是她的身高，或者她手里的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