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席位的温度
放单考核通过后的第三天,排班表上,刘糯宁的名字后面,第一次不再跟着“(见习)”或“(带教)”的字样,而是清晰印着“席位:三号扇区主控,时间:08:00-16:00”。简单的一行字,落在眼里,却有千钧之重。
前一晚,她几乎没怎么睡踏实。不是紧张得失眠,而是一种混合着巨大期待和郑重承诺的清醒。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反复预演着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检查着应急处置程序的每一个细节。天蒙蒙亮时,她才迷迷糊糊睡去,但六点的闹钟一响,立刻清醒无比。
她提前了整整一个小时抵达塔台。清晨的指挥大厅比白天安静许多,夜班的同事脸上带着倦色,但依旧专注。她走到三号扇区那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主控席位前。深色的控制台,多块显示屏,整齐排列的进程单架,那个与她身高匹配的特制座椅,还有那支静静躺在话机旁的话筒。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控制台冰凉的边缘,然后,稳稳地坐了下来。座椅的高度、角度,屏幕的亮度、布局,都是她过去几个月见习时反复调整到最舒适的状态。但今天坐在这里,感觉截然不同。这不再是一个需要被审视、被指导的学习位置,而是一个需要她全权负责、不容有失的指挥中枢。
她登录系统,戴上耳机,调整好话筒的位置。耳机里传来交接班同事与机组通话的平稳声音,以及无线电背景里轻微的电流嘶嘶声。她深吸一口气,开始逐一检查设备状态:主副雷达信号、通讯频率、内线电话、应急按钮、气象数据链路……每一项确认,都像在为自己的首次“独舞”调试乐器。
七点五十分,夜班同事完成最后一个移交,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刘,今天开始正式飞了?加油!扇区干净,天气不错。”
“谢谢王哥。”刘糯宁回以微笑,目送同事离开。
七点五十五分,带班主任的声音在内部频道响起:“各席位注意,准备交接班。三号扇区,刘糯宁,准备接管。”
“三号扇区收到,准备接管。”刘糯宁按下通话键,回应。她的声音透过内部频道传出,清晰,平稳,听不出一丝异样。
八点整。
“三号扇区,刘糯宁,现在接管。”她对着话筒宣布,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宣告般的郑重。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雷达屏幕上,代表本场和终端区的航班光点开始活跃起来。早高峰的序曲,由一架从大洋洲飞来的红眼货机请求下降高度拉开。
“UpS 105 heavy, pudong tower, descend and maintain 9000 feet on qNh 1012.”(UpS 105重型,浦东塔台,下降并保持9000英尺,修正海压1012。)她按下发射键,英语指令流畅而出。
“descending to 9000 feet on 1012, UpS 105 heavy.” 机组复诵清晰。
第一条指令发出,像是按下了启动开关。刘糯宁迅速进入状态。她的目光如雷达波般扫过屏幕,大脑自动处理着涌入的信息:进港队列、离港等待、过境高度协调、本场训练活动……手指在键盘和鼠标间移动,调整进程单,监控间隔,发布指令。
最初的一个小时,流量平稳上升,一切按部就班。她的指挥节奏不疾不徐,指令简洁明确,与机组的通讯顺畅高效。她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镇定。那些在见习期被赵师傅敲打过无数次的细节——指令的清晰度、时机的把握、间隔的微调——已经内化成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而更深处,那份在数据分析和系统思维训练中培养起的“全景视角”,让她在调配航班时,不仅能处理好眼前的冲突,还能隐约预见到接下来几分钟甚至十几分钟的空域态势,从而做出更优的排序和引导。
九点半左右,早高峰进入最繁忙时段。雷达屏幕上光点密集,无线电里的请求和报告此起彼伏。刘糯宁感到精神高度集中,耳朵像灵敏的滤波器,同时捕捉着多个频率里的关键信息;眼睛如同高速扫描仪,在多个显示屏和数据窗口间快速切换。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略微加速,但呼吸依旧平稳,指尖敲击键盘的力度稳定而准确。
“东方5101,浦东塔台,跑道34L,可以落地。”
“南方3306,保持一边上到1500米,联系进近119.1。”
“国航1401,由于前方落地间隔,预计起飞时间顺延5分钟,请稍候。”
她的声音透过话筒,在嘈杂的背景音中,像一道稳定而清晰的溪流,引导着空中钢铁洪流有序地汇聚与疏散。偶尔有机组因长时间等待而语气略显焦躁,她会用更平稳、更清晰的语调重复关键信息,或简单解释原因,往往能起到安抚作用。
十点刚过,一个小插曲打破了节奏。一架正在滑行道上等待推出的国内航班机组报告,机上一名乘客突发晕厥,初步判断可能是低血糖,请求地面医疗协助并可能需稍作延误。
不是紧急特情,但需要立刻协调。刘糯宁反应迅速:“东方2155,浦东塔台收到。医疗协助已通知地面。请保持当前位置,等待地面人员登机处理。准备好后请告知。”
她同时切换内线,通知地面指挥中心和医疗单位,并调整了后续离港航班的推出顺序。处理过程干净利落,没有影响其他航班运行。几分钟后,机组报告乘客情况好转,可以正常推出。刘糯宁重新安排其推出和起飞次序,一切恢复如常。
这个小事件像一次微小的压力测试。刘糯宁发现自己处置时,思路清晰,步骤明确,没有因“医疗”二字而引发任何额外的情绪波动。她只是将它视为一个需要协调资源、调整计划的运行变量而已。这种冷静,连她自己都有些意外。
午饭后,流量略有回落,但天气开始变化。东南方向海面上生成的潮湿气流涌入,带来低云和零星小雨,能见度有所下降,五边风向也变得不稳定。刘糯宁根据气象信息,提前向使用相关跑道的机组通报了天气变化和可能的颠簸,提醒注意速度和状态管理。她适当拉大了部分落地间隔,并更加关注机组报告的风况和颠簸感受。
就在这略显湿漉沉闷的午后,她指挥一架重型机落地后,耳机里突然传来一个有些耳熟、带着笑意的呼叫声:“浦东塔台,东方5101,重型,跑道34L接地,谢谢指挥。今天声音很稳啊,新来的?”
刘糯宁微微一怔,随即想起这是早上那架从澳洲来的货机,呼号相同,但机组换班了?或者是同一机组?对方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调侃,显然不是标准通话用语。
她没有接这个“闲话”,只是按照标准程序回复:“东方5101,联系地面121.7,再见。”
“收到,联系地面121.7。再见,塔台。”对方似乎也意识到不妥,恢复了专业口吻,但频道关闭前,似乎传来一声极低的轻笑。
这个小插曲让刘糯宁嘴角也忍不住翘了一下。她想起很久以前,珈铭文也曾在频率里跟她说过类似的“闲话”。这种跨越空间、基于职业默契的微妙互动,像是严肃工作中的一点小小涟漪,让她感到自己真正融入了这片天空下的对话网络。
下午三点,最后一个离港高峰平稳度过。天空的云层渐渐散开,阳光重新洒在跑道上。刘糯宁的扇区内,航班变得稀疏,节奏舒缓下来。她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剩余的航班,进行着交接班的准备。
四点整,内部频道响起:“三号扇区,准备交班。”
“三号扇区收到,准备交班。”刘糯宁回应。她仔细核对了进程单上所有航班的最终状态,确保没有遗漏或待决事项,然后将指挥权清晰移交给接班的同事。
当最后一句“三号扇区,交接完毕”说出,她摘下耳机时,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极度疲惫和巨大满足感的情绪,缓缓漫过全身。
八个小时。独立指挥。扇区安全顺畅。特情处置得当。
她做到了。
没有惊天动地,只有日复一日运行中必需的精准、稳定与担当。但对她而言,这八个小时,意味着更多。它意味着她从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真正走了出来,意味着她将所有的学习、挣扎与成长,凝结成了实实在在的守护能力。
她慢慢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站起身。腿脚因为久坐而有些发麻,脖颈也有些僵硬,但精神却异常清明。走过指挥大厅,几位同事朝她笑着点头,有人竖起大拇指,有人用口型说了句“不错”。
回到休息室,李主任正在倒水,看到她,问:“第一天,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主任。”刘糯宁回答,声音带着沙哑,但眼神明亮,“比想象中……踏实。”
“踏实就好。”李主任点点头,“这才第一天,路还长。保持住。”
“嗯!”
换上便服,走出塔台大楼。傍晚的风带着雨后的湿润和凉意,吹在脸上格外舒爽。夕阳将天边染成瑰丽的橘红色,跑道灯与渐起的星光相互辉映。
刘糯宁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像许多个重要的时刻一样,走到了能看见跑道的地方。一架架航班在她的注视下起起落落,引擎声像是这片天地永恒的背景音乐。
今天,她的声音,她的判断,她的责任,已经再次成为这庞大交响乐中,一个不可或缺的声部。
她伸出手,掌心向上,仿佛能触摸到空气中流淌的无形指令与电波。
席位的温度,是责任,是信任,是经过烈火淬炼后,重新拥有的、守护这片天空的权利与力量。
她握紧手掌,微微一笑,转身汇入下班的人流。
明天,席位依旧在那里。
而她,也将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