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城市褪去了白日的喧嚣,霓虹灯的光晕在潮湿的空气中氤氲开,如同模糊的泪眼。苏既望没有回那个空旷得足以将孤独放大数倍的家,也没有回冰冷肃穆的办公室。司机将他送到了一家隐匿在巷弄深处、只对少数人开放的威士忌酒吧。
“穹顶”,酒吧的名字。此刻对他而言,却像一种讽刺。
他没有选择惯常的单一麦芽威士忌,而是点了一杯“长岛冰茶”。一种由多种烈酒勾兑而成、口感浓烈、后劲迅猛的鸡尾酒,俗称“失身酒”。或许潜意识里,他需要的不是品酌,而是麻醉。
酒吧里光线昏沉,空气中漂浮着爵士乐低回的音符和雪茄的淡淡余味。他独自坐在最角落的卡座里,身影几乎与深色的皮革融为一体。修长的手指握着冰冷的杯壁,琥珀色的液体在昏暗光线下荡漾着危险的光泽。
第一口下去,火焰般的灼烧感从喉咙一路蔓延至胃部,带来一阵短暂的、近乎自虐的清醒。但紧接着,更多的液体滑入,意识便开始不受控制地沉浮、涣散。
醉意如同潮水,漫上堤岸,也冲开了记忆的闸门。
眼前吧台后琳琅满目的酒瓶渐渐模糊、重叠,幻化出五年前那场慈善晚宴的场景。水晶灯璀璨夺目,衣香鬓影间,那个穿着不合身礼服、眼神却清澈明亮如星子的女孩,正微微仰头看着他,唇角带着羞涩又难掩聪慧的笑意。那时,她看他时,眼底有光,有一种全然的信任和初绽的情愫,像春日初融的雪水,清冽而动人。
“苏先生,您对冯·诺依曼架构的未来演变怎么看?”
“苏既望,这支舞……我不太会跳。”
“……”
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朦胧而美好的滤镜。她的声音,她的微笑,她偶尔流露出的、因他而生的细微紧张与欢喜……
然而,这温暖的幻象瞬间破碎!如同镜子被重击,裂痕后折射出的,是停车场里,车窗缓缓升起时,她那张冰冷、淡漠、毫无波澜的脸。是那句如同最终审判的“概率归零”。是那句斩断所有可能的“过去不可逆”。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心脏像是被浸泡在酒精和柠檬汁混合的液体里,酸涩的刺痛伴随着剧烈的收缩。他仰头,将杯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浓烈的酒精灼烧着食道,却压不住心底那股灭顶的荒诞与疼痛。
他以为五年前是一场你情我愿的露水情缘,是她怯懦或别有所图后的不告而别。他愤怒于被“背叛”,执着于“寻找”,重逢后更愤怒于被“隐瞒”和“拒绝”。
可如果……如果不是呢?
如果当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他醉酒醒来之前,或者在他离开之后,发生了些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划亮的一根火柴,微弱,却瞬间照亮了记忆中被忽略的角落。那个清晨,他醒来时身侧的冰凉空荡……他当时只感到了被冒犯的愤怒,却从未深究过她离去时的具体情形。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他“交易”的言论被听到,她自尊受损而离开。
可如果……不止如此?
醉意朦胧中,理智的防线变得脆弱。一种强烈的、近乎偏执的怀疑疯狂滋生。他想起顾川驰那句意味深长的“她过得并不容易”,想起文砚知那铜墙铁壁般的防备和深入骨髓的冷漠……
这不像是单纯的因爱生恨,或是一时负气。这更像是一种……被彻底伤害、彻底背叛后的绝望与防御。
他猛地坐直身体,醉眼惺忪地摸索出手机,指尖因为酒精和激动而微微颤抖,好几次才划开解锁键。通讯录里林深的名字变得模糊重影。他用力眨了眨眼,拨了出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传来林深带着睡意却瞬间清醒的、谨慎的声音:“苏总?”
苏既望对着话筒,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控制的酒气,几乎是语无伦次,却又带着一种可怕的执拗:
“林深……去查……给我挖地三尺也要查清楚!”他喘着粗气,每个字都像是从醉酒的深渊里费力捞出,“五年前……慈善晚宴后,希尔顿酒店……从我离开房间,到她消失之前……那短短几个小时,几天里……她到底见了谁?听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随即力竭般瘫软回卡座,手机滑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意识陷入黑暗前,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牢牢钉在他的脑海里——
查。
他必须知道真相。
那个让一切“概率归零”的、被掩埋的真相。
酒吧的爵士乐仍在慵懒地流淌,角落里,叱咤商界的苏既望,终于醉倒在一片狼藉的杯盏之间。而一粒怀疑的种子,已在他混沌的意识深处,悄然破土。
(第三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