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谏收回手,那张灰袍人送来的贺帖在袖中安静躺着。符纹的灼感还在指尖残留,像一根细针扎在皮肤底下。他没有再看它一眼。
广场上灯火已起。
万盏灯笼沿着山道排开,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林间。药王谷的长明灯浮在半空,散发出柔和白光。天音阁的乐师坐在高台角落,箜篌轻响,第一声《升平颂》传了出来。
声音一起,人群就静了。
萧云谏转头看向凤昭。她站在侧后方,铠甲映着灯火,颜色像是烧到最亮时的火焰。她的手指搭在刀柄上,节奏很慢,一下,一下,又一下。不是警戒的频率了。
他知道,她也把那些事压下去了。
两人对视一瞬,没说话。然后同时迈步,走上主台。
台下立刻有人抬头,目光追了过来。有老修士拄着拐杖想跪,被身边人悄悄扶住。一个少年站在前排,手里紧紧攥着佩剑,指节发白。
萧云谏抬手。
一道剑气从掌心掠出,不带杀意,只是轻轻一卷。风起,花瓣从两侧飞来,在空中散开,落在人群头顶、肩上、手心。
有人愣住,低头看着掌中花瓣。
凤昭解下披风一角,指尖燃起一缕凤焰。火光跳动,她手腕一抖,火焰升空,炸成无数星点,像雨一样洒落。
台下爆发出欢呼。
“是凤焰!真的是凤焰!”
“他们真的成仙了!”
一个孩子在母亲怀里拍手笑,指着高台喊:“那个穿黑衣服的是救我的人!”
母亲轻声说:“嘘,别吵着仙人。”
可萧云谏听见了。他看向那个方向,孩子正咧嘴笑着,口水顺着下巴流下来。
他忽然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在寒山雪地里独坐剑冢。那时他以为这世上不会有光。他只信剑,信斩,信一个人走到底。
现在他知道,光不在天上。
在这些人眼里,在这些笑声里,在这一片不肯低头的脊梁里。
凤昭察觉他的停顿,侧过脸看他。她没说话,只是嘴角动了一下。很小的一个弧度,但他是懂的。
他们不是来当神的。
是来带路的。
台下开始有人自发让出中间空地。三派弟子列队入场。寒山剑派穿玄色劲装,腰佩长剑,步伐整齐。药王谷弟子捧着药箱和茶具,穿梭在人群中分发安神茶汤。天音阁乐师换了一组人,继续奏乐,曲调比刚才更轻快。
一位老修士喝了一口茶,突然红了眼眶。“我修了四十年,从没人给我倒过一杯水。”他说完,把茶杯举高,朝台上示意。
旁边年轻人也学着他举起杯子。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
很快,整片广场的人都举起了手中的东西。有的是茶杯,有的是酒壶,有的干脆是空手。但他们都在做同一个动作。
萧云谏看着这一幕,胸口有点闷。
不是因为压力,是因为太重了。
这份信任比任何一柄剑都沉。
他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目光扫过人群。他在找那个接过糖渍梅子的少年。找到了。就在前排右侧,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衣,背挺得笔直,像一棵刚冒头的小树。
赤焰从侧面靠近凤昭,低声道:“七人已盯牢,无异常举动。”
凤昭点头,手指在刀柄上敲了三下,节奏平稳。
她抬头看天。灯火太亮,看不见星星。但她知道,昨夜那颗流星坠下的地方,此刻仍有灵力波动。
她没告诉任何人。
包括萧云谏。
但现在不是说的时候。
一个散修模样的中年人走到台前,双手合十:“请问……无门无派之人,也能入寒山听讲吗?”
周围安静了一瞬。
这个问题太直接。
萧云谏走下台阶,穿过人群,站到他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陈六,北岭砍柴的。”
“陈六。”萧云谏重复一遍,“你今天走了多久?”
“三天。路上摔了一跤,膝盖还在疼。”
“那你已经进山了。”
陈六愣住。
“门不是别人给的。”萧云谏说,“是你自己踏出来的第一步。明天辰时,山门口会有剑碑显字,你能看懂,就能留下。”
陈六猛地跪下,额头磕在地上。
他没再说谢谢。
他知道,有些话不能说出口。
他起身,转身就走,背影走得特别快。
后面几个散修对视一眼,也跟着离开。
他们的脚步比来时重了。
不是累,是有了重量。
凤昭这时也走下台,站在另一侧。
一位母亲抱着孩子上前,声音发抖:“我儿子天生经脉不通,能……能治吗?”
凤昭蹲下来,伸手碰了碰孩子的额头。
“我能护他一时,但路要他自己走。”她说,“药王谷每年春日开诊,带着他去。能不能活,看他命,也看你们心。”
女人哭着道谢。
凤昭没让她跪,直接转身走了。
她回到台上,站在萧云谏身边。
两人并肩望着广场。
火光映在他们脸上,忽明忽暗。
一个药王谷弟子小跑过来,低声汇报:“白芷姑娘让传话,草药已查验,无毒,但那女子左手小指的弯曲角度,与玄甲军密令一致。”
萧云谏没反应。
凤昭只淡淡“嗯”了一声。
“要抓吗?”
“不。”凤昭说,“让她留着。看她想做什么。”
弟子退下。
乐声又起,这次是《太平引》。
人群开始跟着哼唱。
起初是零星几人,后来是一片。
歌声不大,但连成一片时,震得地面微颤。
萧云谏忽然说:“我们是不是太慢了?”
凤昭问:“哪方面?”
“让他们等太久了。”
“现在也不晚。”
“万一撑不到最后?”
“那就让他们记住今天。”凤昭说,“记住有人愿意把手伸出来。”
萧云谏没再说话。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不是成仙,是成人的那一天。
远处,那个送草药的女子站在人群边缘。
她没唱歌,也没举杯。
但她一直看着凤昭。
左手小指再次弯了一下。
这一次,弯得更久。
凤昭眼角扫到,手指在刀柄上轻轻一叩。
赤焰立刻转向那个方向,混进仆役队伍。
女子低下头,假装整理药包。
风吹起她的袖子,露出手腕内侧一道旧疤。
形状像一只断翅的鸟。
萧云谏忽然抬眼望向山门。
他知道有人在等。
不止是今天的人。
是以后千千万万想要抬头看天的人。
他站直身体,手按在剑柄上。
不是为了出剑。
是为了让人知道,这柄剑还在。
而且,会一直守在这里。
凤昭侧身看他,轻声说:“你说,他们会记得吗?”
“记得什么?”
“记得我们不是神。”
“他们不用记得。”萧云谏说,“只要他们敢往前走,就够了。”
乐声渐高。
人群的欢呼一波接一波。
一个少年把手中的木剑举过头顶,大声喊:“我也要成仙!”
旁边人笑他,他也笑。
笑得特别亮。
萧云谏看着这一切,终于放松了肩膀。
他从袖中摸出一颗糖渍梅子,放在掌心。
风吹过,梅子轻轻晃了一下。
他没吃。
只是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