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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车“吱吱呀呀”,碾过被落日余晖染成浅金色的村道积雪,停在了一处比周围土坯房稍显齐整、但也绝称不上体面的篱笆院外。院子不大,柴门虚掩,里面三间低矮的土房,屋顶的茅草被积雪压得沉甸甸的。一只瘦骨嶙峋的黄狗趴在门洞里,听到动静,也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有气无力地“汪”了一声,又耷拉下脑袋。

赶车的老汉姓于,是村里的孤老鳏夫,与孙儿相依为命。他将车停在门口,对着院里喊道:“老曹!老曹头!在家不?有个伤患,麻烦你看看!”

屋里传来一阵咳嗽,然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半旧青布棉袍、身形干瘦、脸上皱纹如同刀刻斧凿、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的老人,背着手走了出来。他先看了一眼于老汉,目光随即落在板车上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夏刈,和紧挨着他、脸色惨白、眼神惊惶的安陵容身上,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这是……”老曹头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沙哑的、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路上捡的,在山坡下,伤得不轻,像是从高处滚下来的。”于老汉简单说道,“瞧着怪可怜的,就给拉回来了。老曹,你给瞅瞅,看还有救没?”

老曹头没说话,走到板车边,伸手探了探夏刈的颈脉,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在那被草糊和布条胡乱包扎、仍不断渗血的左肩上。他的动作很快,很稳,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冷静,甚至可以说是……淡漠。

“抬进来。”他言简意赅,转身回了屋。

于老汉和闻声出来看热闹的隔壁几个村民,七手八脚地将夏刈抬进了老曹头那间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草药味和烟味的堂屋,安置在墙角一张铺着半旧草席的木板床上。安陵容紧紧跟着,寸步不离。

老曹头从里间拿出一个磨得发亮的旧木箱,打开,里面是排列整齐的银针、小刀、镊子、药瓶、布条等物,虽然陈旧,但擦拭得干干净净。他让闲杂人等都出去,只留下于老汉帮忙掌灯。

“你,”他看了一眼安陵容,声音没什么起伏,“烧热水,越多越好。灶间有柴,自己弄。”

安陵容连忙点头,跟着于老汉的孙子(那个小男孩)去了旁边简陋的灶间。灶膛里还有余烬,她手忙脚乱地添柴烧水,冰冷的手指被火苗舔舐,带来些许刺痛和暖意。她的心,却全系在堂屋里。

堂屋内,老曹头已经动作麻利地解开了夏刈伤口上那草草包扎的布条,露出了下面敷着的、已经和血污凝结在一起的草根糊糊。他没有丝毫惊讶或嫌弃,只是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小心地刮掉那些糊状物,又用热水浸过的干净布巾,擦拭着伤口周围的污血。

当那狰狞的、深可见骨、边缘翻卷、部分肌肉已呈现灰败色的伤口完全暴露在昏黄的油灯光下时,连见多识广的老曹头,眉头也狠狠跳了一下。他凑近,仔细闻了闻伤口的气味,又用手轻轻按压周围的皮肉。

“伤口太深,沾染了脏东西,已经坏疽了。”他直起身,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峻,“而且失血过多,寒气侵体,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必须立刻清创割腐,否则脓毒入血,神仙难救。”

清创割腐?安陵容刚端着热水进来,闻言,手一抖,热水险些泼出来。她虽不通医理,但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要用刀,生生剜掉那些坏死的皮肉!

“有……有把握吗?”她声音发颤。

老曹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能看穿她心底的恐惧:“没有把握。他身子太虚,能不能挺过清创这一关,难说。就算挺过去,伤口能否长好,会不会发热,都是未知数。而且,”他顿了顿,“我这里只有些寻常的止血消炎草药,没有麻沸散。清创,会很疼。”

不用麻药,生生割肉……安陵容眼前一阵发黑。她看向床上昏迷中依旧眉头紧锁、脸色惨白的夏刈,仿佛能感受到那即将到来的、撕心裂肺的痛楚。

“做。”一个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忽然从床上响起。

是夏刈!他竟然在这时,短暂地清醒了过来!他眼睛只睁开了一条缝,目光涣散,却精准地落在了老曹头脸上,嘴唇翕动,吐出那个清晰无比的字。

老曹头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似乎有些意外这重伤之人的清醒和决断。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对于老汉道:“于老哥,帮我把人按住。你,”他看向安陵容,“去烧水,准备干净布条,越多越好。再找根木棍,让他咬着。”

安陵容强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连忙照做。她将烧开的水倒入盆中晾着,又撕扯出所有能找到的干净布条,最后,从门后找来一根半旧的洗衣槌,用布缠了,递到夏刈嘴边。

夏刈没有睁眼,只是微微张口,咬住了木棍。

老曹头用热水净了手,又从木箱里取出一个扁平的小酒壶,拔掉塞子,将里面辛辣刺鼻的高度烧酒,直接浇在了那柄薄而锋利的小刀上,又用一块布蘸了酒,擦拭夏刈伤口周围的皮肤。酒精的刺激让夏刈的身体猛地一颤,闷哼一声,额头青筋暴起,但他死死咬着木棍,没有松口。

“按住了。”老曹头对于老汉道,自己则深吸一口气,眼神骤然变得无比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片狰狞的伤口。

他下刀了。

刀锋切入皮肉的声音,轻微,却令人牙酸。暗红发黑、散发着腐臭的坏死组织,被一点点剥离。鲜血,重新涌了出来。老曹头手极稳,下刀快、准、狠,没有丝毫犹豫,仿佛不是在切割活人的血肉,而是在雕琢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

夏刈的身体,如同被扔进油锅的活虾,猛地弓起!又重重砸回床板!他双眼圆睁,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濒死的咆哮,全身肌肉绷紧如铁,冷汗瞬间浸透了身下的草席。牙齿深深陷入木棍,发出“咯咯”的、令人心悸的声响。

于老汉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住他的肩膀和右臂,额头上也见了汗。

安陵容站在一旁,看着那翻飞的刀锋,看着那不断涌出的鲜血,看着夏刈痛到极致、扭曲变形的脸,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那刀锋一片片凌迟着。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口中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能勉强站稳,不让自己晕过去。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却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就看到夏刈再也撑不住。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痛楚和血腥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

老曹头的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动作不停,手依旧稳如磐石。坏死的组织被一点点清除,露出下面颜色相对新鲜、但仍不健康的皮肉。脓血被擦拭干净,又用烧酒反复冲洗。

终于,最后一刀落下。坏死的腐肉被彻底清除干净,伤口虽然依旧深可见骨,触目惊心,但至少,不再有那种不祥的灰败和腐臭。

老曹头松了口气,放下小刀,用干净的布巾再次清理伤口,然后从一个青色瓷瓶里,倒出一些灰白色的、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粉,均匀地撒在伤口上。药粉接触到新鲜创面,又是一阵刺激,夏刈的身体再次剧烈抽搐,但比起刚才割肉的剧痛,似乎已可忍受。

撒完药,老曹头用干净的、宽幅的布条,重新将伤口紧紧包扎起来。他的包扎手法极有章法,既能止血固定,又不过分压迫。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看向安陵容:“今晚是关键。伤口处理了,但失血和寒气还在,夜里很可能会发高热。你守着,用温水给他擦身降温。这瓶里的药粉,每天早晚换一次。锅里我熬了参须老姜汤,等他缓过来,喂他喝一点,吊着气。”

安陵容连连点头,将老曹头的嘱咐一字一句记在心里。

老曹头又开了一张简单的方子,递给于老汉:“于老哥,麻烦你跑一趟,去村东头陈瘸子那儿,照这个方子抓三副药。他家是开药铺的,虽然药材不全,但基本的几样应该有。钱……先记我账上。”

于老汉接过方子,看了看床上奄奄一息的夏刈,又看了看形容枯槁、眼神却异常执拗的安陵容,叹了口气,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了安陵容,和床上再次陷入昏迷、但呼吸似乎比之前稍稍平稳了一点的夏刈。

血腥味和草药味混合,弥漫在空气中。油灯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安陵容打来温水,用布巾蘸湿,开始一遍遍地擦拭夏刈的额头、脖颈、手心、脚心。他的皮肤滚烫,高烧果然如约而至。她不敢停,一遍又一遍,直到盆里的水变得温热,她又去换新的冷水。

夜深了。于老汉抓了药回来,老曹头亲自去煎了,又端来一碗黑乎乎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参须姜汤。安陵容扶起夏刈,一点一点,费力地喂他喝下。夏刈在昏迷中吞咽着,眉头紧锁,仿佛连喝药都是一种负担。

于老汉的孙子早已在隔壁睡着。于老汉和老曹头也各自歇下,只叮嘱安陵容有事就叫他们。

长夜漫漫。安陵容守在床边,不敢合眼。她看着夏刈在昏睡和高热中挣扎,听着他时而急促、时而微弱的呼吸,感受着他掌心那灼人的温度,心中那根弦,绷得紧紧的。

她想起了很多。想起宫中冰冷的殿宇,想起景阳宫的大火,想起白河上生死搏杀,想起山洞里相依为命……这一路走来,刀光剑影,风雪饥寒,无数次濒临绝境,又无数次挣扎求生。而身边这个男人,从最初的利用与戒备,到后来生死相依,再到此刻,他奄奄一息地躺在这里,将性命交托于她这双笨拙而惶恐的手中。

他们之间,没有花前月下,没有海誓山盟,只有最赤裸的生存需求,和最原始的相依为命。可这份在绝境中淬炼出的、掺杂着血与火、恐惧与坚韧的“情谊”,却比任何风花雪月,都更加刻骨铭心。

“夏刈,”她握着他滚烫的手,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你要撑住。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你说过,要带我去江南,要揭开真相……你不能食言……”

窗外,风声呜咽,卷着雪沫,拍打着窗纸。远处,不知谁家的狗,发出几声凄厉的长吠。

后半夜,夏刈的高热达到了顶点,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格格作响,仿佛冷到了骨子里。安陵容将自己的被子也加盖在他身上,又不停地用温水擦拭。她甚至学着老曹头的样子,用烧酒擦拭他的腋窝和腿弯,试图用烈酒的挥发带走一些热量。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以为他熬不过这个夜晚时,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夏刈的体温,竟开始缓缓下降。颤抖停止了,呼吸也渐渐变得均匀绵长,虽然依旧虚弱,但不再有那种濒死的急促。

高热,退了。

安陵容瘫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只剩下后怕的虚脱和劫后余生的茫然。她看着夏刈在晨光熹微中,渐渐恢复平静的睡颜,看着他脸上那层不祥的潮红褪去,露出失血过多的苍白,但至少,是活人的苍白。

天,快亮了。

于老汉早起,看到夏刈退了烧,也松了口气,对安陵容道:“闺女,你也歇会儿吧,瞧你眼睛都熬红了。灶上熬了粥,一会儿喝点。”

安陵容摇摇头,谢过于老汉的好意。她不敢睡。夏刈虽然退了烧,但伤情依旧危重,随时可能反复。

老曹头也过来查看了,诊了脉,看了看伤口,点了点头:“命暂时保住了。但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伤,没有两三个月,别想下地。而且失血太多,元气大损,需得好好将养,补充气血。否则,就算伤口长好,人也废了。”

安陵容的心又提了起来。将养?补充气血?在这穷乡僻壤,他们身无分文,如何将养?

老曹头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我这里还有些以前存的黄芪、当归、红枣,可以给他熬点药膳。于老哥心善,也能接济你们一口吃的。但长久之计,你们还得自己想办法。”

安陵容再次道谢,心中却是一片茫然。自己想办法?她一个“已死”的宫妃,一个重伤的逃犯,在这举目无亲的异乡,能有什么办法?

接下来的几日,夏刈就在这间弥漫着草药味的土屋里,时昏时醒。醒着的时候,他很少说话,只是闭目调息,或是沉默地喝药、喝粥。他的眼神,依旧锐利,却也深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虚弱。左肩的伤口,在老曹头的精心照料和换药下,红肿渐渐消退,边缘开始有了一丝极淡的、新肉生长的粉红色,但离愈合,还遥遥无期。

安陵容则如同最沉默的影子,日夜守着他,煎药、喂饭、擦洗、换药……她学着做一切粗活,手上磨出了新的水泡,脸上也被灶火熏得发黑,但她浑然不觉。只有在夜深人静,夏刈沉沉睡去时,她才会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忧虑和对未来的恐惧。

他们像两株从巨石缝隙中挣扎出来的野草,暂时找到了一个可以蜷缩的角落,但头顶,依然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名为“生存”和“追捕”的巨石。

这天下午,夏刈的精神似乎好了些,能靠着墙壁坐一会儿了。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清晰了许多:“那枚玉佩呢?”

安陵容一愣,随即从怀中贴身取出那枚“子引”玉佩,递给他。

夏刈接过,握在掌心,摩挲着上面冰凉的纹路,眼神深邃难明。“老曹头……不简单。”他缓缓道,“他处理伤口的手法,用药的习惯,甚至包扎的方式,都带着明显的军中烙印,而且是经历过战阵、处理过大量外伤的老手。绝非普通的乡下郎中。”

安陵容心中一动。她也隐约觉得老曹头不同寻常,那种冷静到近乎冷漠的镇定,和行云流水般利落的手法,确实不像寻常村医。

“他认出我们了吗?”她压低声音问。

夏刈摇头:“未必。但肯定看出我们不是普通的逃荒客。他不过问,是聪明,也是自保。”他顿了顿,目光落向窗外,“这村子,看起来比胡家庄正常些。但我们也需早作打算。我的伤,一时半刻好不了,坐吃山空,不是办法。”

“你有什么想法?”安陵容问。

夏刈沉默片刻,道:“等我能下地了,我去附近城镇看看。那把刀,或许能换点钱。或者……接点‘活’。”

接“活”?安陵容明白他的意思,心中不由一紧。那是刀头舔血的营生。

“太危险了,你的伤……”

“别无选择。”夏刈打断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们不能一直靠于老汉和老曹头的接济。而且,停留越久,暴露的风险越大。太后的人,不会永远找不到这里。”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熄了安陵容心中那点短暂的、不切实际的安宁幻想。是啊,他们还在逃亡,追兵未撤,危机四伏。这暂时的喘息,不过是暴风雨前更深的寂静。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红肿的双手,又看向夏刈苍白却坚毅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是无力,是不甘,是恐惧,也有一丝……奇异的、同生共死的坚定。

“我跟你一起。”她抬起头,看着他,清晰地说道。

夏刈转眸看她,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惊讶的光芒,随即又归于深沉的平静。“你?”

“我可以做些别的。”安陵容道,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缝补,浆洗,或者……去镇上找个浆洗缝补的短工。总能赚到一点钱,贴补用度,也免得坐以待毙。”

夏刈看着她眼中那抹不容错辨的倔强,沉默了良久,最终,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先养伤。”他闭上眼,重新靠回墙壁,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一切,等我能下地再说。”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雪地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也将这间简陋土屋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清晰。屋里,草药的气息依旧浓烈,混合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决心。

暂时的避难所,终究只是驿站。前路漫漫,杀机未消,而他们,必须在这绝境中,为自己,蹚出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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