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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窟的冷水如同淬毒的钢针,不仅冻僵了安陵容的四肢,更深地刺入骨髓,蛰伏在她本就未愈的伤口和虚弱的元气里,酿成一场猝不及防的灾厄。当夜,在那背风土崖下挣扎燃起的微弱篝火旁,高烧便如同鬼魅,牢牢攫住了她。

起初只是发冷,即便紧裹着两件破旧单衣,贴着那点可怜的火苗,牙齿依旧控制不住地格格作响,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在互相撞击。继而,寒冷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从五脏六腑深处烧起来的、滚烫的火焰。那火焰沿着血脉奔流,烧得她双颊赤红,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急促而灼热。左肩的伤口也跟着造反,不再仅仅是刺痛,而是变成一种持续的、一跳一跳的灼热胀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地滋长、啃噬。

意识很快便模糊起来,如同浸了水的宣纸,各种光怪陆离的幻象层层叠叠地涌来。一时是宫中冰冷华丽的殿宇,太后、皇后、甄嬛、皇帝的脸交替闪现,或冷笑,或怒视,或漠然;一时是漱玉斋冲天的大火,灼热的气浪舔舐着她的皮肤;一时又是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雪原,她独自一人跋涉,身后是无数黑影无声地追赶……

“水……冷……好冷……不,好热……”她无意识地呻吟着,身体时而蜷缩如虾,时而又痛苦地伸展。

夏刈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阴沉得可怕。他试了试安陵容额头的温度,滚烫灼人。又解开她左肩的包扎查看,伤口边缘已经红肿发亮,中间甚至隐隐有黄白色的脓点,散发出不祥的腥气。

伤口感染,风寒入体,引发了高热。在这缺医少药、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荒郊野外,这几乎等同于宣告死亡。

“撑住。”他低声对昏沉中的安陵容说道,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他不再迟疑,用最后一点干净的布条,蘸着刚刚化开的雪水,一遍遍擦拭她的额头、脖颈、手心,试图用物理方法降温。又将水囊凑到她干裂的唇边,小心地喂入几口温水。

然而,这微末的努力,在汹涌的病势面前,杯水车薪。安陵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颊的红晕却渐渐转为一种不祥的青白,嘴唇也透出淡淡的紫色。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一阵阵地剧烈颤抖。

夏刈的眼神,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抬头,望向东南方向。那里,是他们原本计划要去的、下一个可以稍作喘息、或许能找到草药郎中的地方。然而,按照安陵容现在的状况,别说赶路,恐怕连今夜都未必能熬过去。

他沉默地,在火堆旁坐了片刻。然后,他站起身,再次将安陵容背在背上。这一次,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如同没有重量,但那股灼人的高热,却透过薄薄的衣料,烫着他的脊背。

他放弃了绕行的打算,辨明了方向,朝着最近的一处、可能有村落的地方,迈开了脚步。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每一步,都踏碎了积雪,也踏碎了这个寒冬夜晚,死一般的寂静。

安陵容伏在他背上,昏昏沉沉,只觉得身体一会儿如在冰窟,一会儿又如被架在火上炙烤。颠簸中,她似乎听到夏刈粗重的喘息,感觉到他脖颈间滚落的、混合着冰碴的汗珠。有那么几个瞬间,她残存的意识里,会掠过一丝模糊的念头:他会抛下她吗?带着她这样一个累赘,在这追兵四起的雪原上,无异于自寻死路。

然而,他没有。他只是背着她,沉默地,一步一步,在雪夜里前行。风雪扑打在他的脸上,很快凝结成霜,他却恍若未觉。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夏刈的脚步也开始踉跄,呼吸如同破旧风箱般嘶哑时,前方漆黑的雪原上,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弱的、摇曳的灯火。

那是一个极小、极破败的村落,只有寥寥几户人家,房屋低矮,在风雪中瑟缩。此刻已是深夜,只有最边上那户,窗纸还透出一点昏暗的光,隐约有压抑的咳嗽声传出。

夏刈在村外停下,将安陵容轻轻放在一棵被积雪覆盖大半的枯树下,用自己身上最后一件干燥的衣物将她盖好。他凝视了她苍白泛青的脸片刻,低声道:“等着。”

然后,他转身,如同暗夜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潜向那户亮灯的人家。

安陵容躺在冰冷的雪地里,高烧让她的感官变得迟钝而诡异。她似乎听到远处传来极轻微的、门扉开启又关上的声音,以及几声压得极低的、模糊的交谈。然后,是更长久的寂静。

就在她以为自己已被抛弃,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时,脚步声去而复返。夏刈回来了,手里多了一个粗陶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黑乎乎的汤汁,散发着一股浓烈刺鼻的草药味。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佝偻着背、披着破棉袄、满脸惊恐不安的老汉,手里提着一盏昏暗的油灯。

夏刈扶起安陵容,将药碗凑到她唇边,命令道:“喝下去。”

药汁滚烫苦涩,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气,呛得安陵容咳嗽起来,但夏刈的手稳如磐石,强迫她将那一碗药汁尽数灌了下去。热流顺着喉咙滚下,灼烧着食道,却奇异地让体内那冰火交织的痛楚,略微平复了一丝。

“这位……这位娘子病得厉害,这、这是俺家老婆子以前发热时采的土方子,柴胡、黄芩、还有些退热的草根……不知、不知管不管用……”那老汉在一旁搓着手,声音发颤,眼神躲闪,不敢看夏刈,更不敢看安陵容。

夏刈没理会他,从怀中掏出几枚铜钱,塞到老汉手里,声音冰冷:“今夜之事,若透露半字,你全家性命不保。”

老汉吓得一哆嗦,铜钱差点脱手,连声道:“不敢不敢!壮士放心,小老儿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夏刈不再多言,重新背起安陵容,对老汉道:“指路,去白河最近的、偏僻的渡口。要船小,人少,肯夜半摆渡的。”

老汉不敢违逆,提着油灯,哆哆嗦嗦地在前面带路。三人绕过村落,在积雪的田埂和荒滩上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风中开始传来河水流动的、沉闷的呜咽声。

白河到了。

虽是寒冬,河水并未完全封冻,河心处,深色的水流裹挟着细碎的冰凌,沉沉地、势不可挡地向东奔流。岸边凝结着厚厚的、起伏不平的冰层。对岸,是更深沉的、望不到边的黑暗。

老汉指着一处冰层较薄、似乎常有船只停靠的河汊,那里系着一条破旧得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小木船,船篷低矮,船头挂着一盏气死风灯,在寒风中可怜地摇晃着,灯下蜷缩着一个披着厚重蓑衣、看不清面容的身影。

“就、就是那条船……船老大姓胡,是个鳏夫,只要给钱,半夜也肯渡人……”老汉说完,如蒙大赦,将油灯往地上一放,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夏刈背着安陵容,走到船边。船篷下的身影动了动,蓑衣下露出一张被风霜刻满皱纹、眼神浑浊而麻木的脸。他看了一眼夏刈,又看了一眼他背上昏迷不醒、脸色异常的安陵容,什么也没问,只是伸出一只枯瘦、布满冻疮的手,掌心向上。

夏刈从怀中摸出一小锭碎银子,放在他掌心。那是柳先生给的盘缠中,所剩不多的一点。

船老大掂了掂银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将银子揣入怀里,然后费力地站起身来,解开缆绳,哑声道:“上船吧。河心有冰凌,不稳当,坐好了别乱动。”

夏刈先将安陵容小心翼翼地放进低矮潮湿的船舱,自己随后也跨了上去。船身猛地一沉,剧烈摇晃了几下。船老大撑着长篙,将小船缓缓撑离了冰岸,滑入漆黑冰冷的河水中。

一入河中,寒意更甚。水汽混合着冰凌的寒气,无孔不入。小船在湍急的河水中起伏颠簸,不时有细碎的冰凌“咔嚓”擦过船底,令人牙酸。安陵容在颠簸和高热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夏刈将她紧紧护在怀里,用身体为她挡住大部分寒风,目光却如鹰隼,死死盯着对岸模糊的轮廓,和船尾沉默摇橹的船老大。

船行至河心,水流最急处。一直沉默的船老大,忽然停下了摇橹的动作,转过身,蓑衣下的眼睛,在昏暗的船灯映照下,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直勾勾地看向夏刈,嘶哑的声音在风浪中飘忽不定:

“这位客官,带着个病重的女眷,夜半急着渡河……可是从北边来的?”

夏刈的心,猛地一沉。他握紧了袖中暗藏的短刃,脸上却不动声色,声音平淡:“逃荒的,家里遭了灾,妹子病重,急着去南边投亲。”

“逃荒?”船老大咧开嘴,露出一口黄黑的牙齿,笑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几分诡异,“老汉在这白河上摆渡三十年,什么样的逃荒客没见过。可没见过……身上带着刀伤药气,怀里女眷病成这样,还出手就是银子的逃荒客。”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在夏刈脸上和安陵容身上扫过,压低了声音,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贪婪:“北边传来的消息,说是有两个朝廷重犯,一男一女,劫了宫里的宝物南逃……赏银,可是这个数。”他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张开,翻了一翻。

一百两!不,可能更多!

夏刈的眼神,瞬间冰冷如这白河的冰水。他缓缓坐直了身体,挡在安陵容身前,声音里透出一股森然的杀意:“船家,有些银子,有命拿,也得有命花。”

船老大似乎被他的气势所慑,后退了半步,但眼中的贪婪很快压过了恐惧。他猛地从蓑衣下抽出一柄锈迹斑斑、却依旧锋利的鱼叉,指向夏刈,厉声道:“少废话!把身上的财物,还有那女的,留下!老子放你一条生路,去官府领赏!不然,这白河底下,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果然!这荒僻渡口的船夫,也成了嗅到血腥味的豺狗!夏刈心中戾气横生。他不再废话,在船老大鱼叉刺来的瞬间,身形如鬼魅般侧滑,避开锋芒,同时手中短刃出鞘,划向船老大的手腕!

“铛!”鱼叉与短刃相交,溅起几点火星。船老大虽然年老,但常年在风浪中讨生活,力气不小,且熟知船上搏斗,一击不中,鱼叉横扫,逼得夏刈在狭窄的船舱里腾挪不便。

小船因两人的打斗,剧烈地摇晃起来,冰冷的河水哗啦涌进船舱。安陵容被颠得滚到一边,呛咳着,勉力睁开眼,只看到昏黄摇晃的灯光下,两道黑影缠斗在一起,刀光叉影,惊险万分。

夏刈顾忌安陵容和这颠簸的小船,不敢全力施为,而船老大悍不畏死,招招狠辣。几个回合下来,夏刈左臂本已凝结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渗出。船老大也被短刃划伤了肩膀,却愈发疯狂。

“把东西交出来!”船老大嘶吼着,一叉刺向夏刈心口!

夏刈避无可避,眼中凶光一闪,竟不闪不避,合身扑上,用左肩硬生生承受了这一叉!鱼叉刺入皮肉,鲜血迸溅!与此同时,他右手中的短刃,也如同毒蛇吐信,狠狠捅入了船老大的小腹!

“呃啊——!”船老大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着没入腹部的短刃,手中鱼叉脱力松开。

夏刈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拔出左肩的鱼叉,带出一股血箭。他脸色惨白如纸,却强撑着,一脚将惨叫挣扎的船老大踹入冰冷刺骨的白河之中!

“噗通!”落水声很快被河水呜咽吞没。河面上,只余下几圈迅速消散的涟漪,和一抹淡淡的血色。

小船失去了控制,在河心打着转,随时可能倾覆。夏刈踉跄着扑到船尾,抓住那支染血的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对岸的方向,拼命划动。每一次用力,左肩的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橹柄,也染红了他半边身体。

安陵容瘫在湿冷的船舱里,看着夏刈浴血摇橹的背影,在昏黄的船灯下,如同一个从地狱血海中挣扎而出的修罗。寒风呼啸,冰凌撞击船身,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浓重。

但她知道,他们还没有输。只要船靠岸,只要还有一口气在。

她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夏刈的方向,一点点爬过去。然后,伸出冰冷颤抖的手,抓住了他因失血和用力而剧烈颤抖的小腿。

没有言语。只有掌心传递的、微弱却执拗的温度,和彼此眼中,那不肯熄灭的、活下去的疯狂火焰。

小船,在染血的橹桨驱动下,拖着长长的、黯淡的血色尾迹,艰难地,一点一点,割开漆黑的河水与沉沉的夜幕,朝着那未知的、危机四伏的对岸,奋力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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