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杯亭静立在暮色四合的御花园深处,飞檐翘角在渐暗的天光下勾勒出沉默的剪影。四周假山嶙峋,林木幽深,晚风穿过,带起一阵沙沙的声响,更添几分寂寥与诡秘。
安陵容独自一人,沿着青石小径缓缓走近。亭中背对着她站立着一个身影,穿着普通宫女样式的淡青色宫装,身形纤细,却站得笔直,透着一股与身份不符的沉静气度。
听到脚步声,那身影缓缓转了过来。
暮色朦胧,但安陵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脸——清丽脱俗,眉眼间带着熟悉的温婉,只是那温婉之下,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沧桑和……警惕。竟是甄嬛!
她为何扮作宫女在此?安陵容心头巨震,脚步下意识地顿住。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清晰地看到甄嬛眼中同样闪过震惊、探究,以及一种了然的复杂情绪。
“容妹妹。”甄嬛先开了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熟稔,“别来无恙。”
这一声“容妹妹”,不再是前世后期那虚伪的客套,而是带着某种久远记忆的、复杂的称呼。安陵容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一个她最不愿、也最不敢相信的猜测,似乎正被证实。
“你……”安陵容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也……”
甄嬛快步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小,目光锐利地直视她的眼睛,再次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一句:“陵容,回答我,你是否也……回来了?”
“回来了”三个字,如同惊雷,彻底劈开了安陵容最后的侥幸!甄嬛,她真的也重生了!
巨大的冲击让安陵容一时失语,脸色煞白。她重生以来的所有孤独、恐惧、彷徨,在此刻找到了一个诡异的共鸣者,但这共鸣者,却是前世最终与她不死不休的敌人!
甄嬛从她剧烈的反应和瞬间空白的表情中得到了确切的答案。她松开手,后退半步,脸上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眼神复杂难辨:“果然……没想到,上天竟开了如此大的玩笑。你我姐妹,竟都有这般……机缘。”
姐妹?安陵容心中冷笑。前世血淋淋的结局犹在眼前,碎玉轩的羞辱,舒痕胶的陷害,皇后的挑拨,最终那杯毒酒……她们之间,早已恩断义绝,何来姐妹之情?
她迅速收敛心神,警惕地看着甄嬛,语气疏离而冰冷:“你费尽心思找我,何事?”重活一世,她绝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甄嬛。
甄嬛看出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戒备,神色却愈发凝重,她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才凑近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切道:“陵容,不管你信不信,我今日找你,绝非为了清算前世那些糊涂账。而是因为,我们都可能面临着一个更可怕、更危险的局面。”
“什么局面?”安陵容心头一跳,隐隐有了猜测。
“皇上。”甄嬛吐出这两个字,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和惊惧,“我觉得,皇上他……似乎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安陵容屏住呼吸:“有何不同?”
“眼神。”甄嬛低声道,“前几日宫中偶遇,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帝王对妃嫔的审视,而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甚至带着一丝……我无法形容的戾气和恨意。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我绝不会看错!还有,他近日似乎在暗中调查一些旧事,一些……与你我,与后宫许多人都相关的旧事。陵容,我怀疑,皇上他……可能也知晓未来之事!”
果然!连甄嬛也有此感觉!安陵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皇帝重生,这最坏的猜想,可能性越来越大!
“你有何证据?”她强自镇定地问。
“证据不多,但我的直觉很少出错。”甄嬛目光灼灼,“而且,我暗中留意到,皇上身边似乎多了一些陌生的面孔,行事诡秘,像是在查探什么。陵容,若皇上真也回来了,记得前世的种种,记得你我的‘背叛’,那这后宫对你我而言,便是真正的龙潭虎穴,步步杀机!我们之前的那些恩怨,在皇权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安陵容沉默。甄嬛的话,与她之前的推断不谋而合。如果皇帝真是重生者,拥有前世的记忆和绝对的权力,那他和华妃、皇后完全不同,他是执棋之人,俯瞰着整个棋盘。她们这些“知晓未来”的棋子,反而可能因为这份“先知”而成为最大的隐患。
“你告诉我这些,想做什么?”安陵容抬起眼,直视甄嬛。
“合作。”甄嬛毫不犹豫地回答,眼神坦诚得让人心惊,“至少,在彻底弄清皇上的意图和底细之前,我们不能再像前世那样互相倾轧,授人以柄。否则,只能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甚至可能……不等我们斗出个结果,便已死无葬身之地!”
合作?与前世最终的敌人?安陵容只觉得荒谬。前世她被甄嬛算计得还不够惨吗?岂能再重蹈覆辙?
“合作?”她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嬛姐姐莫非忘了前世我是如何‘回报’你的姐妹之情的?你我又该如何信任彼此?”
甄嬛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但很快被坚定取代:“陵容,前世种种,是非对错,如今再说无益。你我皆非完人,都曾犯错,都曾身不由己。但这一世,我们有了重来的机会,难道还要陷入同样的轮回吗?我今日找你,并非要求你相信我,而是陈清利害。皇上若真记得前世,你猜,他是会更恨我这个曾与他离心离德的‘莞嫔’,还是更忌惮你这个……曾亲手了结他子嗣的‘鹂妃’?”
最后那句话,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安陵容的心口!是了,比起甄嬛后期的“不驯”,她安陵容手上,可是沾着皇家子嗣的血!若皇帝重生,这笔账,他绝不会忘!
看着安陵容瞬间惨白的脸色,甄嬛知道说中了要害,语气放缓,却更加凝重:“眼下,我们共同的、最大的敌人,可能是皇上。我们需要互通消息,彼此照应,至少在明面上,不能再让他抓住任何错处。我知道你未必信我,但眼下,我们别无选择。为了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这五个字,沉重地敲在安陵容心上。是啊,在绝对的皇权和可能的复仇面前,前世的恩怨似乎都显得渺小了。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就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了脚步声和灯笼的光亮,似乎是巡夜的侍卫过来了。甄嬛神色一凛:“有人来了!记住我的话,小心皇上!万事谨慎!”说完,她迅速拉起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如同真正的宫女一般,低着头,匆匆从另一条小径离开,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
安陵容独自站在亭中,晚风吹拂着她的裙摆,带来刺骨的凉意。甄嬛也重生了,皇帝极可能也是重生者……这盘棋,已经完全脱离了前世的轨迹,变得扑朔迷离,凶险万分。
甄嬛的提议,是陷阱还是真心?她无法判断。但甄嬛有句话说得对,在弄清皇帝意图之前,她们不能再内斗。至少,在表面上,需要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朝着含珠等待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感觉踩在刀刃上。
回到长春宫,夜色已深。宫灯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摇曳不定。刚踏入殿门,含珠便迎上来,低声道:“小主,方才苏公公派人来传话,说皇上晚膳后可能会过来坐坐。”
安陵容的心猛地一沉。皇帝又要来?是在华妃或皇后那里用了晚膳,顺道过来“看看”,还是……别有深意?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知道了。准备接驾吧。”
这一夜,注定无眠。皇帝的心思,甄嬛的联盟,前路的凶险……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紧紧缠绕。而她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只能在这深宫暗潮中,奋力向前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