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雨，来得悄无声息。
不像夏日的暴雨那般酣畅淋漓，而是绵绵密密，带着浸入骨髓的凉意，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
便利店的玻璃门上爬满了蜿蜒的水痕，窗外的世界被扭曲、模糊，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拖出长长的、迷离的倒影。
店里倒是温暖干燥，灯光将湿冷隔绝在外，营造出一方小小的、令人安心的天地。
姜暮雨似乎对这种天气格外受用，瘫在椅子里的姿势比平日更松散，像一块快要融化了的年糕，连呼吸都带着一股懒洋洋的湿气。
红宝则对雨天没什么好感，抱怨着空气太潮害得她的毛都不蓬松了，悻悻地趴在收银台一角，用爪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一颗巧克力豆，碧眼意兴阑珊地望着窗外流动的水光。
我整理着被顾客带进来的零星雨滴打湿的地面，听着雨点敲打棚顶和玻璃的沙沙声，心里意外的宁静。
这种天气，客人注定稀少，正好偷得浮生半日闲。
叮咚。
门铃响得有些沉闷，被雨声包裹着。
门帘被掀开，一股湿冷的、带着泥土和落叶气息的风卷了进来，随之而入的是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件深色的、帽檐很宽的连帽雨衣，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身形样貌。
雨衣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在他脚下汇聚成一小滩。
他站在门口，似乎有些迟疑，没有立刻走进来，只是抬手拉下了湿漉漉的帽檐。
露出的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脸色有些苍白，被雨水打湿的黑发贴在额前，眼神带着一种……迷茫和疲惫，像是已经在雨中行走了很久，找不到方向的旅人。
他的五官很普通，是那种扔进人海就找不出来的长相，但眉宇间锁着一股化不开的忧郁。
“欢迎光临。”
我照例打招呼。
男子像是被惊醒，有些慌乱地点点头，声音有些沙哑：
“……打扰了，
我……
避避雨。”
他说话有些断续，目光游移，不太敢与我们对视。
“请便。”
姜暮雨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算是打过招呼，又继续沉浸在他的“融化”状态里。
男子松了口气，慢慢走到靠窗的休闲区，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没有脱下雨衣，只是将帽子往后推了推，露出整张脸，然后便望着窗外朦胧的雨景发呆，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红宝好奇地打量了他几眼，鼻尖轻轻耸动，碧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小声对姜暮雨说：
“老板，这个人……
味道有点怪怪的，
不像是活人……
但也不像是鬼……”
姜暮雨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听到了，但没发表意见。
男子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雨水冲刷过的石雕。只有他偶尔因为寒冷而轻微的颤抖，证明他是个活物。
店内的气氛因为他的存在，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潮湿的沉闷。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
过了不知多久，男子忽然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这雨……
什么时候才会停呢……”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这无边的雨夜。
没人回答他。
他又沉默了片刻，忽然转过头，看向收银台后的姜暮雨，眼神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微弱的希冀：
“老板……
请问……
你听说过一个叫‘忘川巷’的地方吗？”
姜暮雨拨弄手机的动作停了一下。他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地看向那个男子，目光平静无波：
“忘川巷？
没听说过。”
男子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苦涩地扯了扯嘴角：
“是啊……
怎么可能听说过呢……
连我自己……
都快记不清了……”
他重新转向窗外，背影显得更加单薄和落寞。
“忘川巷……”
红宝用爪子挠了挠下巴，
“听起来像是那种……
传说中喝了水就会忘记一切的地方？”
男子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回头。
姜暮雨看着男子的背影，沉默了几秒，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幕：
“忘记的，
或许不是地方，
而是你自己。”
男子猛地转过头，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姜暮雨继续淡淡地说：
“你不是在找什么‘忘川巷’，
你是在逃避。
逃避一段过去，
一个选择，
或者……
一个你自己。”
男子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嘴唇翕动着，想反驳，却发不出声音。
“雨终会停的。”
姜暮雨的目光似乎能穿透那件湿透的雨衣，直视他颤抖的灵魂，
“但如果你自己不肯走出来，
就算天晴了，
你也永远困在这场雨里。”
便利店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连绵的雨声。
男子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他低下头，双手捂住脸，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声。
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从指缝间滑落。
姜暮雨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红宝也安静下来，碧眼里充满了同情。
哭了许久，男子才慢慢平静下来。他抬起头，脸上虽然还有泪痕，但那双原本迷茫的眼睛里，却多了一丝清明和……决绝。
他站起身，对着姜暮雨，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
谢谢你……”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飘忽，
“我……
我知道了。”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重新拉上雨帽，转身，毅然决然地推开门，走入了那片夜雨蒙蒙之中。
他的背影很快被雨幕吞噬，消失不见。
在他离开后，店内的那股沉闷的湿气似乎也随之消散了。
“老板，
他……会好吗？”
红宝小声问。
姜暮雨重新瘫回椅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谁知道呢。
路，
总要自己走。
雨，
也总要自己停。”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似乎真的……小了一些。
沙沙的雨声变得轻柔，远处的霓虹倒影也不再那么扭曲破碎。
夜雨依旧蒙蒙。
但或许，对于某个迷失在雨中的人来说，已经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找到了前行的方向。
而这间小小的便利店，又一次成为了一个风雨夜中，短暂庇护与点醒灵魂的角落。
“收拾一下，关门了。”
姜暮雨的声音带着困意。
我点点头，看着窗外渐小的雨势，心里默默祈愿，那个陌生的男子，能早日走出属于他的那场漫长的雨夜。
嗯，老妈今晚肯定准备了驱寒的姜茶。
这样的雨夜，一杯热姜茶，再合适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