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北风开始展现獠牙，刮在脸上带着干燥的刺痛。南方的阴冷是浸入骨髓的，不同于北方干冽的严寒。林晓晓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指，从宿舍楼下的快递柜里取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方正包裹。包裹很轻，拿在手里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但发件人那一栏清晰的“顾言”两个字，却让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又旋即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高高抛起，悬在半空，悸动不已。自从上次那个以“兄妹”二字仓皇结尾的尴尬见面后，他们之间的联系变得有些微妙。视频通话依旧进行，但时长和频率都恢复到了吵架之前的水平，甚至更透着一丝刻意的常规化。他们聊学业，聊晓晓新接的插画稿子，聊顾言正在推进的项目，绝口不提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不提那句石破天惊的“我们这样算是什么？”，更不提那个将一切打回原形的答案。仿佛那只是醉酒后的一场幻梦，天亮之后，彼此心照不宣地选择了遗忘。可真的能忘吗？
晓晓抱着包裹，一步步踩在宿舍走廊光洁的瓷砖上，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指尖隔着纸箱，似乎能感受到来自另一个城市的温度，属于顾言的、清冷又矜持的温度。那颗悬着的心，被这根名为“礼物”的细线牵引着，晃晃悠悠，找不到落脚点。回到宿舍，暖气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激灵。室友们都不在，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小心翼翼地用裁纸刀划开胶带，仿佛在拆解一件珍贵的艺术品。纸箱里是厚厚的缓冲气泡膜，剥开一层又一层，最终显露出来的，是一个简约的黑色金属设备，比手机略大一圈，正面是一块光滑的屏幕，四周镶嵌着细密的感应灯带。它看起来像是一个精致的智能闹钟，又或是某种新型的数码相框，但没有任何品牌标识，简洁得有些过分。设备底下压着一张对折的便签纸。是顾言的字迹，锋利，瘦硬，一如他本人。「闲来无事做的桌面助手，集成了一些基础功能。连接wi-Fi，输入以下初始密码即可。说明书在设备内置帮助里。——顾言」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铺垫。晓晓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庆幸。
她按照指示，接上电源，屏幕亮起，呈现出一个简洁的输入界面。她键入那串复杂的初始密码，设备轻微震动了一下，屏幕暗了下去，随即，如同星辰点亮夜空，屏幕中央浮现出一行柔和的光标，紧接着，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像是有人在那头缓慢敲击，一行字迹清晰地显现出来：「林晓晓，北方的冬天，冷吗？」不是冰冷的系统提示，而是直接唤出了她的名字，带着一句平常的问候。晓晓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捏了一下。这绝不是量产电子产品会有的开机问候。她试探着伸出手指，在冰凉的屏幕上触碰，想要打字回复，却发现没有虚拟键盘。她正疑惑，那行字迹下方，又缓缓浮现出新的文字：「直接说话，我能“听”见。」他的声音似乎透过这冰冷的设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在她耳边响起。晓晓的脸颊蓦地开始发烫。她环顾空无一人的宿舍，清了清嗓子，还是有些不自在地压低声音：“还……还好，就是有点湿冷。”屏幕上的字迹消失了，片刻后，新的回应出现：「南方是魔法攻击，物理防御效果不佳，记得开空调除湿。」一本正经的关心，包裹在理工男特有的比喻里。晓晓忍不住弯起了嘴角，那点因为未知而产生的忐忑，悄悄消散了一些。
她开始有兴致研究这个“桌面助手”。根据语音提示，她唤出了功能菜单：天气预报、日程提醒、备忘录、甚至还有一个简易的绘画板……功能实用，界面简洁美观，一如顾言的行事风格。但当她点开一个名为「星光」的选项时，屏幕骤然暗下，变成了一片深邃的蓝黑色。起初，只有零星的几个光点闪烁，如同遥远宇宙中孤独的星辰。可随着她屏住呼吸，等待了几秒，越来越多的光点开始亮起，它们并非静止，而是以一种极其缓慢、优雅的速度流动、汇聚，最终，在她眼前，形成了一条横亘整个屏幕的、璀璨夺目的星河。是银河。星辉倒映在她因惊喜而睁大的眼眸里，美得令人窒息。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划过屏幕，那些星光便如同有生命一般，随着她指尖的轨迹流淌、摇曳，留下一条短暂的光痕。「喜欢吗？」设备静静地问。“喜欢……”晓晓喃喃，几乎忘了这是在对话，“太美了。”「嗯。代码模拟的，精度还可以更高。」
他回应得依旧冷静，仿佛在陈述一个技术事实。但晓晓却从这波澜不惊的文字背后，嗅到了一丝极力掩饰的、想要被肯定的期待。她仿佛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微微抿着唇，眼神专注地看着屏幕，耳朵却悄悄竖起，捕捉着任何一丝关于她反馈的蛛丝马迹。这个认知让她的心柔软成一滩春水。她不再说话，只是用手指一遍遍划过那片他为她创造的私人星河。光点明灭，如同他们之间从未言明、却始终存在的心跳共振。接下来的几天，这个小小的“桌面助手”成了晓晓生活中最隐秘的乐趣和支柱。它会在她熬夜画稿时，默默将屏幕光线调成柔和的暖黄色；会在她忘记第二天早课时，用一段舒缓的轻音乐叫她起床；会在天气转凉时，弹出提示：「降温，加衣。」——像个沉默而忠实的守护者。但最让晓晓心跳加速的，是那些偶尔会突然出现的、毫无征兆的“对话”。有时是在深夜，她对着复杂的线稿焦头烂额时，屏幕会突然亮起：「还没睡？」有时是她刚完成一幅满意的画作，心情愉悦地哼着歌，它会问：「今天心情很好？」每一次，都像是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一次跨越千山万水的指尖触碰。他们聊的内容天马行空，从食堂难吃的菜色到最近看的电影，从专业上的困惑到对某个社会新闻的看法。避开所有情感的雷区，却在字里行间，贪婪地汲取着对方的存在感。
这种交流方式，奇异地缓解了异地带来的不安。因为延迟，因为需要等待对方一字一句地“敲”出回应，反而让每一次交流都充满了仪式感和期待。她甚至可以想象他此刻的样子，是在图书馆的角落，还是在深夜的实验室，对着电脑，专注地敲下这些只会给她一个人看的文字。周五晚上，晓晓终于完成了甲方催得很急的商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伸了个懒腰，习惯性地看向桌上的“助手”。屏幕是暗的，但她有种强烈的预感。她轻轻开口，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疲惫和撒娇般的炫耀：“终于画完了，好累啊。”短暂的沉默后，屏幕亮起，没有文字，而是出现了一个简笔画风格的小太阳，散发着暖洋洋的光芒，下方有一行小字：「辛苦了。奖励。」晓晓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幼稚又可爱的举动，一点也不像顾言会做的事。她正要说话，屏幕上的图案又变了，小太阳旁边，出现了一个歪歪扭扭、一看就是鼠标画出来的、打着瞌睡的小月亮。「这是什么？」她笑着问。「你。」他回答得干脆。「那我旁边这个小太阳是你吗？」她故意逗他，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屏幕上的字迹停顿了许久，久到晓晓几乎以为设备卡住了，或者他后悔了，准备结束这场越界的玩笑。就在她失落的情绪即将泛起时，新的文字终于缓缓浮现：「……你想它是，它就是。」这句话像是一根羽毛，轻轻搔刮过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一股巨大的、酸涩又甜蜜的暖流席卷了她。她想他是，他当然是她的小太阳，是那个外表冰冷、内心却始终为她亮着一盏灯的人。暧昧的浓度在寂静的房间里达到顶点，空气仿佛变得粘稠，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紧绷的神经。她看着屏幕上那两个相依偎的简笔画，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屏幕暗了下去。他没有再等待她的回应，她也没有勇气再追问。那未竟的对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临睡前，晓晓收到了一条常规的手机短信，来自顾言：「下周要跟导师去外地参加一个封闭式研讨会，大概一周，通讯不便。有事留言。」很平常的报备，却让晓晓心里咯噔一下。那个刚刚成为她生活重心的“秘密基地”，要暂时失去信号了。失落感像潮水般涌上。她回复了一个「好，知道了，注意安全。」，想了想，又加上一句，「等你回来。」放下手机，她看着桌前那片已经恢复待机状态、深邃如夜的屏幕，鬼使神差地，她打开了设备上的绘画板功能。她用指尖，蘸着屏幕上映出的、来自窗外路灯的微光，一笔一划，极其缓慢地，在那片虚拟的星空中，画下了一个小小的、紧紧牵在一起的双手简笔画。画完最後一笔，图案静静地停留在屏幕中央，与漫天星光融为一体。这是她独自一人，在这无人知晓的深夜，进行的一场盛大而寂静的告白。
她不知道他是否能看见，不知道他何时会看见，更不知道他看见后，会作何反应。她只是遵从了内心最真实的冲动，将那份无法宣之於口的缱绻，寄托於这片他亲手为她创造的星辰大海之中。一周的等待，似乎因此而变得漫长，又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悬而未决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