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牛坳，这片形似卧牛、三面环山的谷地，此刻已彻底沦为沸腾的血肉磨盘。深秋的寒风穿谷而过，非但吹不散浓重的血腥，反而将焦糊、汗臭、铁锈与死亡的气息搅拌得更加刺鼻。谷地中央那片相对开阔的平地，早已被踩踏得泥泞不堪，混杂着暗红的血水和破碎的肢体。
张燕的飞燕寨兵马，被死死压制在谷地西侧一片相对陡峭的山坡之上。这里原本是飞燕寨在卧牛坳外围的一处重要据点，依着山势，用粗大的原木和山石垒砌起简陋却坚固的胸墙和拒马。胸墙之后，人影憧憧，弓弩手隐在垛口之后，冰冷的箭镞闪烁着寒光，对准下方。寨兵们大多穿着张燕统一配发的深青色号衣，虽然沾满血污泥泞，但阵型依旧保持得相对严整。他们的眼神中，有疲惫，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决绝与信任——信任他们那位屹立在最高处胸墙后的渠帅！
张燕就站在那里。他身上那件半旧的皮甲已有多处破损，左臂缠着浸透血污的麻布，脸上也带着一道被飞石擦破的血痕。但他站得如同扎根在山岩上的青松，纹丝不动。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燃烧着冰冷的火焰，穿透山谷中弥漫的硝烟与血腥，死死钉在对面山坡上那面招摇的“郭”字大旗上。
与飞燕寨的严阵以待相比，占据谷地东侧和南侧大片区域的郭太军，则显得喧嚣而混乱。他们的营盘绵延数里，篝火杂乱，人喊马嘶。士兵穿着五花八门，有的甚至赤裸着上身，露出狰狞的刺青，挥舞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气和一种狂躁的破坏欲。郭太显然将他能裹挟到的、所有渴望劫掠与破坏的力量都集中到了这里，人数上，他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张燕小儿！滚出来受死——！”一个炸雷般的咆哮在郭太军阵前炸响。一个身高九尺、膀大腰圆、如同铁塔般的巨汉，赤裸着肌肉虬结的上身，提着一柄车轮般的巨斧，在阵前耀武扬威地来回走动。他是郭太麾下头号猛将，绰号“开山鬼”的雷横。“缩在你那乌龟壳里算什么好汉？有种下来跟你雷爷爷大战三百回合！老子要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哈哈哈哈！”他狂笑着，巨斧狠狠劈在地上，溅起一片泥浆。
他身后的郭太军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笑和辱骂：
“张燕！没卵子的软蛋！”
“飞燕寨的娘们儿们，出来给爷爷们暖暖被窝！”
“杀了张燕！抢钱抢粮抢女人！”
污言秽语如同毒箭，射向山坡上的飞燕寨阵地。一些年轻的寨兵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就要探身还骂，却被身边的老兵死死按住。
“都给我稳住！”张燕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冰冷力量，清晰地传到每一个飞燕寨士兵耳中，“郭太放狗出来狂吠，就是想激我们出去！他们人多势众，地形又对他们有利，冲出去就是送死！守住！给老子钉死在这里！他们攻不上来！”
他的目光扫过胸墙后一张张或愤怒或紧张的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想想你们身后的婆娘娃子！想想寨子里刚种下的那点粮食！想想咱们好不容易才搭起来的窝棚！你们想让郭太这伙人渣冲进去，把一切都烧光抢光吗？！想让咱们黑山的婆娘娃子，重新回到朝不保夕、被人当猪狗一样宰杀的日子吗？！”
“不想！”胸墙后爆发出低沉的怒吼，带着压抑的悲愤。
“那就给老子守住了！”张燕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刀锋在昏沉的天光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直指山下喧嚣的郭太军，“用你们的刀！你们的箭！告诉下面那群只知破坏的畜生！想毁掉咱们好不容易挣来的活路？除非从老子张燕的尸体上踏过去！从你们每一个飞燕寨兄弟的尸体上踏过去！”
“誓死追随渠帅——！”飞燕寨的士气瞬间被点燃，如同压抑的火山！疲惫被驱散，恐惧被压下，只剩下同仇敌忾的决绝！
就在这时，对面山坡上，郭太军的鼓噪达到了顶峰！伴随着一阵刺耳的牛角号声，黑压压的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朝着飞燕寨扼守的山坡，发起了新一波的猛攻！
“杀啊——！”
“攻上去！砍死张燕！”
“抢光飞燕寨！”
郭太军士兵红着眼睛，挥舞着简陋的刀枪，甚至木棒石块，踩着泥泞的血水和同伴的尸体，嚎叫着向上冲锋。他们人数众多，如同密密麻麻的蚁群，气势汹汹。
“弓弩手——！”张燕身旁，一位面容冷峻、左颊带疤的将领厉声高喝，他是张燕的心腹爱将，飞燕营统领杨凤。“仰角——放！”
嗡——！
密集的弓弦震颤声汇成一片死亡的蜂鸣！数百支箭矢如同骤雨般从山坡上倾泻而下！冲在最前面的郭太军如同被割倒的麦子，瞬间倒下一片！惨叫声、哀嚎声撕心裂肺！
“举盾！举盾！”郭太军队伍里响起混乱的呼喊。一些机灵的郭太军慌忙举起抢来的、甚至用门板临时拼凑的盾牌护住头顶。但更多的人暴露在箭雨之下，被无情地射翻在地。
然而，郭太军的人数优势实在太大！倒下一批，后面立刻涌上更多！箭雨的覆盖总有间隙，悍不畏死的郭太军顶着伤亡，踩着同伴的尸体，嚎叫着冲到了山坡中段，距离飞燕寨的第一道胸墙拒马已不足百步！
“礌石！滚木！”杨凤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冷酷如铁。
轰隆隆——！
早已准备好的巨大石块和削尖的原木，被寨兵们合力推下山坡！它们带着毁灭性的动能，在陡峭的山坡上加速翻滚、跳跃！所过之处，血肉横飞，骨骼碎裂的恐怖声响不绝于耳！郭太军的冲锋阵型瞬间被砸得七零八落，惨叫声响彻山谷！山坡上留下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肉沟壑！
“顶住！给老子顶住！冲上去就是金银财宝！后退者死！”郭太军阵后，郭太气急败坏的咆哮声传来。他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脸色铁青，眼神阴鸷如毒蛇。他没想到张燕的抵抗如此顽强，更没想到对方占据地利，防守如此严密！几番冲击，除了丢下满地尸体，竟毫无进展！
“雷横！你他妈是死人吗？带着你的人，给老子从西边那片林子绕上去！捅张燕的腚眼！”郭太对着阵前咆哮的雷横吼道。
“得令！”雷横狞笑一声，巨斧一挥，“跟老子来！”带着数百名相对精锐、手持刀盾的悍匪，避开正面箭矢礌石覆盖的死亡区域，如同狡猾的鬣狗，扑向西侧一片相对稀疏、坡度稍缓的树林，试图迂回包抄飞燕寨阵地的侧翼！
山坡上，张燕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这支迂回的敌军。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想抄后路？杨凤！”
“在！”杨凤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
“带你飞燕营的刀斧手，去西坡那片乱石滩！雷横那蠢货想钻林子，必经那里！给我把他堵死在滩头！砍掉郭太伸过来的这只爪子！”
“诺！”杨凤眼中寒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转身点齐了三百名身披半身铁甲、手持厚背环首刀或大斧的精锐悍卒，如同下山的猛虎，悄无声息地脱离主阵地，迅速向西坡那片布满嶙峋巨石的乱石滩扑去！
张燕的目光重新投向正面战场。郭太军在主帅的严令和许诺的“财富”刺激下，虽然伤亡惨重，但依旧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来，攻势连绵不绝。飞燕寨的箭矢在飞速消耗，礌石滚木也已用去大半。士兵们疲惫不堪，许多人手臂因连续拉弓而颤抖，搬运重物更是耗尽了力气。防线开始承受巨大的压力，几处拒马被亡命的郭太军用身体撞开，爆发了惨烈的短兵相接！刀光剑影，血肉飞溅！飞燕寨的士兵依托胸墙和地形拼死抵抗，但防线已出现动摇的迹象！
“渠帅！正面压力太大！弟兄们快顶不住了！箭矢快没了！”一名浑身浴血的队率冲到张燕面前，声音嘶哑地喊道。
张燕脸色阴沉如水。他何尝不知？但预备队不能轻动！郭太这头狡猾的狐狸，肯定还有后手！他猛地拔出佩刀，厉声喝道：“顶不住也要顶！告诉弟兄们！再撑一炷香！老子亲自带他们冲下去！砍了郭太那狗娘养的！”他必须给士兵们一个希望，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同时，他心中也在疯狂计算着时间。吕布的援军…到底还有多远？！
就在这时，西坡方向骤然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和金铁交鸣的巨响！显然，杨凤的飞燕营已经与迂回的雷横部撞上了！
乱石滩上，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雷横仗着身高力猛，巨斧抡开，如同人形凶兽，所向披靡！几名试图阻拦他的飞燕营刀盾手，连人带盾被劈成两半！血肉内脏喷洒一地！
“哈哈哈！张燕的崽子们！尝尝爷爷的开山斧！”雷横狂笑着，巨斧横扫，又将一名飞燕营士兵拦腰斩断！他身后的悍匪也嗷嗷叫着，凭借一股蛮勇，竟暂时压制住了飞燕营的阵线！
“结阵！刀斧手，顶上去！”杨凤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他并未被雷横的凶威吓倒，反而看出了对方招式大开大合、缺乏变化的弱点。
随着他的命令，飞燕营刀斧手迅速变换阵型。前排刀盾手死死顶住，用坚固的盾牌和娴熟的配合化解雷横的巨力劈砍。后排手持长柄大斧的重甲步兵则从盾牌缝隙中猛地探出，沉重的斧刃带着凄厉的风声，专砍郭太军的下盘和马腿！
噗嗤！咔嚓！
惨叫声此起彼伏！郭太军冲在前面的悍匪瞬间被砍倒一片！雷横也被几柄同时劈来的大斧逼得手忙脚乱，巨斧虽猛，却难以兼顾。他怒吼连连，身上也添了几道血口！
“缠住他！耗死他！”杨凤眼中寒光闪烁，亲自提刀上前，身形如同鬼魅般在乱石间穿梭，并不与雷横硬拼，而是不断用刁钻的刀法袭扰其侧翼和后背，牵制其大部分精力。飞燕营的士兵则利用地形和娴熟的配合，如同磨盘般一点点消磨着雷横部的锐气和人数。
西坡的激战牵制了郭太一支重要的机动力量，但正面战场的压力并未减轻。飞燕寨主阵地已是岌岌可危！几处胸墙被突破，郭太军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涌入缺口！双方士兵在狭窄的缺口处展开了最残酷的肉搏！尸体层层堆积，鲜血汇成溪流。
张燕双目赤红，他身边的亲卫已经全部压了上去。他手中的佩刀早已砍得卷刃，换了一把又一把。他如同救火队员，哪里防线告急就冲向哪里！每一次挥刀，都带起一蓬血雨！他身上的伤口也在不断增加，但那股凶悍的气势，却如同定海神针，死死支撑着摇摇欲坠的防线！
“渠帅！小心！”一名亲卫猛地扑来，将张燕撞开！一支从下方射来的冷箭“噗”地一声，狠狠钉入了亲卫的后心！
“杨七！”张燕目眦欲裂！看着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兄弟口吐鲜血，软软倒下。
“张燕！你的死期到了！”郭太那阴冷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在混乱的战场上清晰地传来。只见他不知何时已亲自压到了阵前，身边簇拥着数百名盔甲相对精良、眼神凶狠的亲兵卫队！显然，他要投入最后的预备队，发动致命一击！
“郭太——！”张燕猛地抬头，染血的脸庞扭曲如恶鬼，眼中燃烧着刻骨的仇恨！他一把抓起地上一杆染血的长矛，指向郭太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来啊！老子就在这儿！看今日是你死，还是我亡——！”
最后的决战，一触即发！整个卧牛坳，被血与火的狂潮彻底吞噬！飞燕寨的防线如同狂风巨浪中的孤舟，随时可能倾覆。而张燕，就是那死死钉在船头的孤燕，纵使羽翼染血，亦要搏击这滔天巨浪！他在等，等那决定生死的援兵，等那破开血幕的一线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