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颠簸,终于抵达了天子脚下的繁华帝都——京城。相较于清泉镇的宁静,京城的喧嚣、宏伟与扑面而来的王霸之气,让初来乍到的孙巧莲和苏钧、苏铮既感震撼又有些无所适从。苏墨则透过车窗,冷静地观察着这座汇聚了天下权柄与财富的巨城,街道规划、建筑布局、市井百态,皆是她眼中分析学习的素材。
按照萧焕信中所述的地址,车队最终停在了一条颇为清静雅致的胡同里。一座黑漆金钉、看起来不算特别显赫但透着沉稳气息的宅院门前,萧焕早已带着几个仆役笑眯眯地等候着。
“翰章兄!伯母!一路辛苦!”萧焕热情地迎上来,拱手见礼,目光随即转向后面的苏墨,笑容更真切了几分,“墨妹妹,许久不见,路上可还安稳?这两位小勇士定是钧哥儿和铮哥儿了!”
苏翰章笑着回应。孙巧莲见萧焕气度不凡且如此周到,心中稍安,连声道谢。苏钧和苏铮好奇地看着这位见过面的哥哥。
“焕贤弟,真是劳你费心,还亲自在此等候。”苏翰章感激道。
“翰章兄说的哪里话,你我之间何须客气。宅子都已打理妥当,快请进看看是否合意。”萧焕笑着引众人入内。
宅子是标准的二进院落,青砖灰瓦,收拾得十分整洁。前院有门房、倒座房,穿过垂花门进入内院,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院落中央有一棵有些年头的石榴树,角落里还开辟了一小片花圃。环境清幽,布局合理,对于初入京官的苏家来说,极为合适。
“焕贤弟,此地甚好!辛苦你了!”苏翰章由衷感谢。
孙巧莲也连连点头,开始盘算房间分配。苏钧和苏铮很快就在院子里跑闹起来。
苏墨则默默地走在后面,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规,仔细扫过屋脊的曲线、檐下的排水设计、地面铺砖的接缝精度、以及门窗榫卯的工艺水平。她注意到一些细节处理得甚至比表面看起来更加讲究,显然萧焕是真正用了心,并非随意安置。她看向萧焕,微微颔首致意:“有劳萧二哥费心,这院子很好。”语气平静,带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认可。
萧焕知她不凡,亦不将她当作寻常孩童看待,笑道:“墨妹妹喜欢就好,若有哪里觉得不便,或需要添置什么特别的,尽管告诉我。”
就在苏家于京城安顿下来的同时,那些隐藏在繁华背后的阴影,并未因刘德安、赵登明的死而停止蠕动。
京城某处极不起眼的茶舍雅间内,一个穿着寻常富商服饰、面容模糊难以记住的中年男子,正听着下属的低声汇报。
“……目标已抵达京城,入住榆林胡同二九号宅院,系礼部员外郎萧焕代为购置安置。近日主要活动为安顿家眷,拜会翰林院上官及同年,暂无异常动向。”下属声音平淡无波。
“萧焕……”中年男子指尖轻轻敲击桌面,“萧家那个挂着闲职、却比谁都忙的二小子?他倒是热心。继续盯着,不必靠近,留意其交往人员,尤其是与军中、工部有涉者。苏翰章……一个刚刚爬起来的寒门探花,本不足为虑,但其与萧家交往甚密,且陛下似乎对其策论中的某些‘巧思’略有印象……需得留意其动向,看他是否真能‘务实’出些什么来。”
“是。”下属应道,随即又补充,“另,北疆那边,萧煜似乎仍在捣鼓那些运输工具,工部的人碰了壁,近期却似乎又有新的思路传出,效率似有提升,故障率有所下降。不知是否与……”
中年男子眼神微凝,打断道:“查明思路来源。萧煜一介武夫,于此道未必精通。是其麾下另有能人,还是……京城有人递话?”他本能地将此事与刚进京、以“巧思”闻名的苏翰章联系起来。“仔细查,但要干净,别惊动了萧家的耳目。”
“明白。”
“清泉镇那边呢?刘家的产业接手可还顺利?”男子换了个话题。
“苏静姝手段厉害,清理旧人,安插心腹,整顿账目,雷厉风行。刘家产业已基本被她掌控,且与苏家原本的作坊联系更紧。此女不简单。”
“哦?”男子似乎提起了一点兴趣,“倒是个意外。暂且不必理会,一介女流,翻不起大浪。只要她不碍事,便由她去。重点还是京城这边,盯紧苏翰章,摸清他与萧家的真实关系,以及……他到底有多少‘真材实料’。”
“是!”下属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雅间。
中年男子独自品着早已凉透的茶,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鬣狗”的嗅觉从未失灵,任何可能影响利益格局的新因素,都必须被纳入监控之下。
苏翰章安顿好家小后,便正式前往翰林院报到入职。
翰林院掌制诰、修史、纂修书籍之事,事务繁杂。苏翰章被分派参与纂修前朝实录,每日埋首于浩如烟海的故纸堆中,考据、校对、撰文,工作枯燥却要求极高。
他沉下心来,一丝不苟地完成分内工作。其扎实的学问功底、严谨的态度和清晰的逻辑,很快得到了上司和同僚的认可。他利用这个机会,如饥似渴地阅读翰林院收藏的珍贵典籍档案,深入了解朝廷制度、历代典章,飞速积累着官场经验和知识。
在工作之余,他也谨记姐姐的嘱咐,适时地向几位翰林院前辈、以及名单上的一些清要官员府上投了拜帖,送了份例恰当的节礼,姿态谦逊,执礼甚恭,留下了不错的初步印象。
清泉镇这边,苏静姝很快收到了苏翰章报平安的家书。她放下心来,立刻开始着手兑现对弟弟的承诺。
大笔的银钱通过可靠渠道汇入京城。同时,各种京城时兴的衣料、文玩、土仪,也被她以恰当名义,分批送往京城宅邸,以供苏翰章应酬打点之用。她心思缜密,所送之物既不失体面,又不过分张扬。
此外,她利用经营刘苏两家产业之便,广泛接触往来商旅、手艺人、底层小吏,从他们的闲聊中,筛选捕捉可能与朝堂、边关、地方政策相关的零星信息。她将这些碎片化信息仔细记录、整理,定期加密后寄给苏翰章参考。这些来自民间的“声音”,为苏翰章提供了另一个观察时局的视角。
苏翰章收到姐姐送来的物资和信息,心中感念不已。他更加勤勉于公务,同时也将姐姐送来的一些不太敏感但实用的信息,巧妙地融入与同僚、前辈的交谈中,偶尔展现出对时务的“独到”了解。
这一日,苏翰章再次收到萧煜的来信。信中提到了运输车改进中遇到的新问题:在极寒条件下,某些关键部件的金属变得脆弱易断,且润滑油脂冻结,导致运行阻力大增甚至卡死。
这个问题颇为棘手,涉及材料耐寒性和低温润滑这两个难题。苏翰章苦思冥想,查阅了翰林院中一些工部存档的物料记录和北方志异,收获有限。晚膳后,他在书房与苏墨讨论此事(家中早已习惯她就各类工造问题发表见解),将萧煜描述的困境详细道出。
苏墨凝神听完,沉吟片刻道:“二哥,北地苦寒,寻常钢铁确易脆裂。我记得曾在一本前朝杂记中看到,北境戍军有时会以特殊浸泡处理过的硬木替代部分铁件,虽不及钢铁坚硬,但韧性极佳,不易冻脆。或可请萧将军试试?至于润滑油脂冻结……或许不该执着于常见的油脂。我曾读《本草拾遗》,提及某些极北之地部落会使用一种麋鹿脂混合特定耐寒草汁的东西,凝点极低。或许可循此线索,寻访边民或药农,试制类似的耐寒润滑之物?此外,在车轴结构上,或可增加一层密封隔温的套层,尽可能减少寒气直接侵袭核心机括。”
她的话语清晰冷静,直接切入技术核心,提出的思路——材料替代(特种木材)、特种低温润滑剂寻求、结构保温改良——都极具针对性和可行性,完全不像一个十三岁少女的臆想,反而像是经验丰富的匠作大师的研判。
苏翰章闻言,茅塞顿开,抚掌道:“妙啊!墨妹你所言极是!我竟困在寻常思路里了!硬木替代、寻求耐寒油脂、外加保温隔层,这三管齐下,或真能解决此难题!”他立刻回到书案前,奋笔疾书,将苏墨的思路细细整理、深化,以探讨和建议的口吻写给萧煜,并附上了一些示意图。
信送出后不久,便收到了萧煜极为兴奋的回信,盛赞这些思路精准地抓住了要害,尤其是寻求耐寒油脂和结构保温的方向,立刻就能着手尝试,并表示一旦有进展立刻告知。
苏翰章看着回信,心中感慨。家中早已深知墨妹之能,但每次她总能给出更惊人的见解。而这种兄妹合力、间接为边军解决难题的方式,让他感到一种特别的成就感和温暖。
苏翰章与北疆的通信,尽管通过特殊渠道尽力保密,但其频率和方向,终究还是引起了一些有心人的注意。
那份呈递给“鬣狗”头目的报告中,增加了新的、更令人不安的内容:“目标苏翰章与北疆萧煜确有秘密书信往来,频率近期增加。内容加密,难以破译,但方向明确与军械改良相关。近期边军后勤运输效率异常提升,疑与此有关。值得注意的是,其妹苏墨,年十三,随居京宅,平日深居简出,然阅读涉猎极广,尤精工造、地理、本草杂学。据有限观察,其兄苏翰章遇技术难题时,常与之商讨,此女见解往往一针见血,直指要害,远超其年龄应有之学识。怀疑苏翰章诸多‘巧思’,根源或在于此女。此情况异常,建议提升监视等级,重点观察苏墨及其接触之书籍、人员。”
暗处的眼睛,终于捕捉到了那真正“巧思”源头的确切痕迹。一个十三岁的少女,竟可能是边军技术改良的背后推手?这结论匪夷所思,却又是大量观察后最合理的推断。巨大的疑虑和难以言喻的警惕感在“鬣狗”心中滋生。这个发现,远比一个寒门才子更令人不安。
京华烟云之下,苏家看似平稳安顿,实则已不知不觉地步入了风暴的中心。苏翰章的仕途,苏墨那无法掩盖的惊人天赋,与萧家日益紧密的联系,都使他们成为了黑暗中那双冰冷眼睛的重点关注对象。棋局更深,风险陡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