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郊,荒废的慈幼局。
残垣断壁在惨白的月光下投下幢幢鬼影,夜枭的啼叫更添了几分阴森。萧焕一身夜行衣,如同融入了阴影本身,悄无声息地伏在一堵半塌的院墙后,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不远处唯一还算完整的厢房。他身后,同样身着夜行衣的两名亲信随从——身手敏捷的阿武和沉稳老练的阿泉,如同他的影子般屏息潜伏,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根据连日来不惜代价的追踪和几条看似不相干的线索交叉比对,萧焕终于将目标锁定在了这处早已被人遗忘的角落。惠亲王的人,极其狡猾,利用废弃官产作为据点,确实难以察觉。
厢房内,隐约有微弱的灯光透出,并伴随着压低的交谈声。萧焕屏住呼吸,内力运至双耳,努力捕捉着断断续续的对话。
“……必须尽快运走……王爷催得紧……”“……‘水鬼’们已准备就绪……明日丑时……漕船……”“……那边……北疆……消息断了……‘孤狼’失手……恐生变数……”“……无妨……只要这批‘货’顺利入京……大事可期……”
零碎的词语拼凑出惊人的信息!他们不仅在转移“金鳞”,而且计划通过漕运在明日丑时运入京城!甚至提到了北疆和失手的“孤狼”!
萧焕心中剧震,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传回去!他正欲悄然后退,示意阿武和阿泉交替掩护撤离,却不料阿武脚下踩中了一块松动的瓦砾。
“咔嚓!”一声细微却在此刻如同惊雷的脆响打破了夜的寂静。
“谁?!”厢房内的交谈声戛然而止,一声厉喝传出。
紧接着,房门被猛地撞开,三道黑影如同鬼魅般疾扑而出,速度惊人,直取萧焕三人藏身之处!刀光在月光下泛起森寒冷意。
行踪暴露!萧焕心中暗叫不好,反应却快如闪电。“撤!”他低喝一声,并不恋战,身形暴退的同时,手中已扣住三枚淬毒的柳叶镖,手腕一抖,三点寒星分射三人咽喉要害,意图阻敌脱身。
那三人显然也是高手,其中两人挥刀格挡,叮当声中飞镖被磕飞。另一人身形诡异一扭,竟以毫厘之差避开,速度不减反增,手中一柄狭长的弯刀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削萧焕下盘。
“公子小心!”阿泉大喝一声,猛地拔出腰间短刀,合身扑上,不顾自身安危,硬生生用刀架向那诡异的弯刀,试图为萧焕争取时间。
“锵!”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阿泉被震得虎口崩裂,鲜血长流,连退数步,才勉强卸去那股阴寒的力道。
“好诡异的内力!”阿泉心中骇然。
与此同时,阿武也与其他两名敌人交上了手。他剑法灵动,专走偏锋,一时间竟缠住了那两人,但显然落于下风,险象环生。
“好快的刀!”萧焕瞳孔一缩,知道遇上了硬茬子。他足尖猛地一点地面,身体凌空倒翻,险之又险地避过追击而来的刀锋,同时腰间软剑已然出鞘,如同毒蛇吐信,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直刺那使弯刀者的面门,逼其回防。
那使弯刀者冷哼一声,变招奇快,弯刀回旋,精准地格开了软剑。“锵!”火星四溅。那股阴寒的内力再次顺着剑身传来。
“公子,他们人多且硬!快走!”阿武肩头被划了一刀,鲜血染红了衣衫,却仍奋力挡开劈向萧焕后心的一刀,急声喊道。
萧焕心知绝不能全军覆没于此,否则消息无法传出,后果不堪设想。他剑招陡然变得凌厉无比,不再保留,萧家剑法的精妙之处尽数施展开来,剑光如瀑,瞬间逼退了使弯刀者一步。
“阿武,阿泉,交替掩护,撤!”萧焕下令,同时左手一扬,一把特制的石灰粉夹杂着铁蒺藜劈头盖脸射向追兵。
对方显然没料到他有此一招,下意识后退格挡,阵型出现一瞬间的混乱。
“走!”阿泉忍着手臂剧痛,猛地掷出几颗烟雾弹,浓烟瞬间弥漫开来。
三人趁机向不同方向急退,意图分散追兵。
然而,那使弯刀者似乎认准了萧焕是首领,冷哼一声,不顾烟雾,如同附骨之蛆般紧追萧焕不舍。另外两人则一人追向受伤的阿武,一人追向阿泉。
萧焕听到身后传来的激烈打斗声和闷哼声,心中焦急如焚,却无法回头。他只能将轻功施展到极致,在废墟中穿梭。
很快,他听到阿武一声惨叫,随即没了声息,显然已遭毒手。紧接着,阿泉那边传来一声怒吼和兵器坠地的声音,随后也归于寂静……
萧焕心如刀割,牙关紧咬,眼中迸发出冰冷的杀意。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停下,兄弟的血不能白流!他强忍悲痛,凭借对地形的模糊记忆和出色的夜视能力,专挑难行之路,终于暂时甩掉了那可怕的使弯刀者。他靠在一处断墙后,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后心方才被刀背砸中的地方剧痛无比,肩头之前被划开的伤口也在不断渗血。
他迅速检查了一下伤势,内腑受了震荡,外伤不算致命但需尽快处理。最重要的是,必须立刻将消息送出去!他撕下衣襟草草包扎了肩头的伤口,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失去兄弟的悲愤,辨认了一下方向,忍着剧痛,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向着京城威远侯府的方向潜行。
…
威远侯府。已是后半夜,府内一片寂静。但郑氏却并未安睡,正在灯下翻阅着府中账册,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焕儿今日外出查案,带了阿武阿泉,至今未归,虽知他们身手不凡且常有晚归,但今夜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有些莫名的不安。
突然,后院传来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落地声。若是常人绝难听见,但郑氏出身将门,耳力远胜常人。她心中一动,放下账册,悄然起身,示意值夜的侍女不必跟随,自己提起一盏灯笼走向后院。
刚穿过月洞门,便看到一个人影踉跄着从墙头落下,依靠着墙壁才能勉强站稳,正是萧焕!他一身夜行衣破损多处,肩头一片暗红,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只有他一个人!
“焕儿!”郑氏惊呼一声,手中的灯笼差点脱手落地。她急忙上前扶住儿子,触手一片冰凉,还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她心中猛地一沉,阿武和阿泉呢?!
“母亲…我没事…”萧焕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声音却虚弱不堪。
“这还叫没事!”郑氏又急又气,更是心疼无比。她到底是经过风浪的,立刻压下惊慌,眼神变得锐利,快速扫视了一下四周,沉声对闻声赶来的心腹管家低喝道:“立刻加强府内外警戒,所有暗哨加倍,任何可疑人等靠近,格杀勿论!快去请陈府医,悄声些,从后门进!”
“是!夫人!”管家看到二公子的模样也是大吃一惊,不敢多问,立刻领命而去。
郑氏这才用力搀扶住儿子,低声道:“撑住,先回房再说。”
回到萧焕的房间,郑氏小心地帮他脱下夜行衣,看到肩头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和后背那片恐怖的青紫淤伤时,她的眼圈忍不住红了,却强忍着没有落泪,只是手上的动作更加轻柔迅速。
很快,府医陈老先生被悄悄引来。看到萧焕的伤势,他也是倒吸一口凉气,不敢怠慢,立刻仔细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又为萧焕诊脉,开了内服调理的药方。
“二公子受了不轻的内伤,需要好生静养一段时间。外伤虽重,好在未伤及根本,按时换药,半月应可愈合。”陈府医叮嘱道。
送走府医,郑氏亲自喂萧焕服下汤药,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稍微恢复了一丝血色,这才坐在床边,看着儿子,语气沉重而冷静:“现在,告诉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阿武和阿泉呢?是谁把你伤成这样?可是与那‘蝰狗’有关?”她敏锐地注意到了只有儿子一人回来,心中已有不祥预感。
萧焕眼中闪过一丝痛楚,知道瞒不过去,也不再隐瞒。他深吸一口气,将如何查到西郊慈幼局据点、如何听到明日丑时漕运运“货”入京的关键消息、如何被发现、以及之后那场惨烈的殊死搏斗和两位忠仆为掩护他而likely罹难的情况简略却清晰地说了一遍。
郑氏听完,面色沉静如水,但放在膝上的手却紧紧攥成了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皇帝亲叔、贤名在外的惠亲王!竟然真是幕后主使,而且其党羽如此猖狂,敢在京城郊外对她的儿子下此杀手!还折损了她萧家两个得力的亲随!
“好一个惠亲王!好一个‘蝰蛇’!”郑氏的声音冷得像冰,“竟敢伤我儿至此!杀我家人!这已非寻常党争,这是要谋逆篡位!”
她沉吟片刻,眼神变得无比坚定:“焕儿,你做得对,这个消息至关重要。但你父亲和兄长远在北疆,京中如今暗流涌动,仅靠你们兄弟和皇城司暗中查访,恐怕已难以应对这般庞然大物。”
她看向萧焕,语气决断:“此事,必须让你外祖父知晓了。郑国公府屹立百年,绝非仅凭恩宠。无论是出于国本大义,还是为我儿讨个公道,为阿武阿泉报仇,你外祖父都会鼎力相助,动用一切力量查明那惠亲王的不轨之心,阻止那批‘货’入京!”
萧焕心中一暖,更是涌起一股为兄弟报仇的决意。他知道母亲这是要动用娘家的根基力量了。郑国公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军中,甚至在漕运和京营中都有深厚影响力,若有外祖父暗中发力,调查和行动必将如虎添翼。
“多谢母亲!只是…”萧焕略有迟疑,“惠亲王身份特殊,树大根深,此事千头万绪,险象环生,甥舅担心若将外祖父牵扯过深,恐引来对方疯狂反扑…”
“放心,”郑氏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历经过风浪的沉稳与厉色,“你外祖父是历经三朝的老臣,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分寸把握得比谁都清楚。他知道该怎么做。况且,这不是我郑家一家的私事,关乎的是社稷安危!你先把伤养好,我这就去写信,与你父亲通个气,也让你外祖父心中有数。”她说着,语气斩钉截铁,“真当我们萧家和郑家是泥捏的不成!”
…
第二天上午,阳光透过窗棂洒入房间。萧焕内服外敷之下,气色好了不少,但失去兄弟的悲痛和肩背的伤痛仍让他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他正靠在床头,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思考下一步行动。
侍女前来通报:“二公子,光禄寺少卿林大人府上的婉兮小姐前来探视。”
萧焕微微一怔,林婉兮?她怎么来了?想必是母亲昨日派人去送药材时,消息传了过去。他放下思绪,整理了一下衣襟:“请林小姐进来吧。”
片刻后,林婉兮在侍女的引领下走了进来。她今日穿着一身淡雅的水绿色绣缠枝莲纹襦裙,外罩一件月白纱衣,乌黑的秀发简单挽起,插着一支玉簪,显得清丽脱俗。她手中提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食盒。
“婉兮见过萧二公子。”林婉兮盈盈一礼,声音轻柔如春风,“听闻公子身体不适,家母特命婉兮前来探望,带了些自家炖的冰糖燕窝,望公子莫要嫌弃。”她举止得体,仪态万方,完全是书香门第千金的风范,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与担忧。她似乎也隐约感觉到侯府的气氛比平日更加肃穆紧张。
萧焕忙欠身示意:“有劳林小姐挂心,烦请代焕谢过夫人。不过是些许小恙,惊动夫人和小姐,实在过意不去。快请坐。”
侍女搬来绣墩,林婉兮侧身坐下,将食盒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她的目光快速而谨慎地扫过萧焕略显苍白的脸、那无法完全掩饰的、包扎后略显僵硬的左肩轮廓,以及他眉宇间那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沉郁,心中那份猜测又清晰了几分。这绝不仅仅是“些许小恙”。
“萧二公子气色似乎不佳,定要好好休养才是。”林婉兮柔声道,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既不逾矩,又显真诚。
“多谢林小姐关心,焕一定谨记。”萧焕微笑回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与平常无异,“只是近日家中琐事繁多,有些劳累罢了,并无大碍。”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林婉兮轻轻颔首,似是信了,又似是而非。她沉默片刻,似是随意提起般轻声道:“昨日家父回府,提及近来京中似乎不甚太平,西郊那边好像还出了什么乱子,京兆府的人都出动了…听说…还死了人…也不知是发生了何事,让人心中有些不安。”她说着,抬起眼,目光似是不经意地落在萧焕脸上,观察着他的反应。她注意到在她提到“西郊”和“死了人”时,萧焕放在锦被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萧焕心中微微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端起手边的温水喝了一口,借以掩饰瞬间的情绪波动,淡淡道:“哦?竟有此事?我倒未曾听闻。京畿重地,天子脚下,想必是一些小毛贼滋事吧,京兆尹自会处理,林小姐不必过于忧心。”他回答得滴水不漏,仿佛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然而,他方才那极其短暂的一顿,喝水时微微绷紧的下颌线,以及那下意识避开的目光,却未能完全逃过林婉兮细致入微的观察。她心中那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在回避,或者说,他在掩饰。西郊的事,绝非小毛贼滋事那么简单,而他的“不适”和侯府的气氛,恐怕都与此有关。这位看似开朗洒脱的萧二公子,他所处的世界,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和危险得多。
她不再追问,只是温婉一笑,将话题轻轻带开:“公子说的是,是婉兮多虑了。只望公子保重身体,这燕窝需趁热吃才好。婉兮不便多扰公子休息,这便告辞了。”
“有劳林小姐费心。焕感激不尽。”萧焕颔首致谢。
林婉兮起身再次盈盈一礼,转身离去。走出房门的那一刻,她脸上的温婉笑容渐渐收敛,化为一丝复杂的忧思。她窥见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但已足够让她明白,萧焕的身份绝不仅仅是威远侯府的二公子那么简单。
待林婉兮走了之后,萧焕脸上的客套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与沉痛。他挣扎着坐起身,忍着伤痛,铺开纸笔。他必须将昨夜获取的关键情报、遭遇的袭击、两位随从的牺牲以及母亲的决定,尽快详细禀报父亲。写到最后,他笔锋沉重地添上:“……惠亲王乃陛下亲叔,身份尊贵,党羽深植,其所图甚大,恐已非疥癣之疾,而是心腹之祸。其手下有诡异高手,武功路数阴寒歹毒,似非中原正统,需严加防范。北疆诱饵之策,或可加速,若能擒获其北疆联络之首脑,取得铁证,则京中大局可定。儿伤无碍,唯痛失阿武阿泉,心实难安。万望父亲与兄长一切小心。”
封好密信,以最高等级加密,命人立刻以最快渠道送往北疆。做完这一切,萧焕才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与悲伤袭来,靠在枕上,闭上眼,两位随从最后奋力搏杀的身影和林婉兮那双隐含担忧与探究的明眸,交替在他脑海中浮现。
风暴的中心,已从崔皓转向了更深更可怕的庞然大物。京城与北疆,每一刻都变得更加危险。而情感的涟漪,也在无声无息中悄然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