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海很忙。
这四个字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理查德心中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
这并非抱怨,而是一个逐渐清晰起来的认知,由无数琐碎的细节拼凑而成。
从那些零散的、需要他仔细捕捉才能串联起来的闲聊片段中,理查德慢慢窥见了同济堂运作体系的一角,以及生存之道——它并非依靠传统的宗门供奉或强取豪夺,而是深深植根于凡尘俗世,依靠着一种近乎纯粹的慈善资助运转。
这简直匪夷所思,无论是拥有灵根的修士还是肉体凡胎的普通人,只要踏入同济堂或其下属的同济人民医院,都能以低得惊人的价格,享受到外界难以想象的高端医疗服务,那些珍稀的药材、造价不菲的精密仪器、还有维持这一切运转的人力物力,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家里有那么多嗷嗷待哺的孩子要养,学堂里有那么多渴望知识的学生要教,病床上更有无数被病痛折磨、等待救治的病人,每一项都是吞金的巨口。
开销巨大,迫使原本试图在波谲云诡的世道里保持中立、独善其身的同济堂,不得不开始做出选择,寻找一个足够强大的依靠,而令所有观望者大惊的是,在东方诸多底蕴深厚的顶尖修真势力和古老门派中,敖别——尊称郁仪同济龙王——竟然选择了与凡间的c国权力机关结盟。
这个选择在当时看来无异于自降身份,甚至被许多修士嗤之以鼻,认为他失了“仙家体统”,然而,时间证明了敖别的眼光,那些被许多“神仙”看不起的、没有通天法力却拥有严密组织与强大行动力的凡人,以其独有的方式,实实在在地保住了同济堂这片净土,为其提供了稳定和发展的空间。
在修炼方面,用理查德所能理解的话来说,阿海有些“偏科”。
若论起东方神仙们传统的力量源泉——香火,阿海虽比不过财神爷、文曲星那般信徒遍布天下、香火鼎盛的顶级存在,但也绝非寂寂无名之辈。
在凡间,尤其是在那些受过同济堂恩惠的百姓心中,郁仪同济龙王是一位真正能救苦救难的神只,贫困之家若有人罹患绝症,走投无路之下,只需去同济庙里为龙王像敬上一炷香,虔诚叩拜(供奉多久、多诚心,全看这家人自觉,没有强制也没办法强制),便算是以最传统的“香火”支付了诊金。
这祈愿会直接上达敖别本人,患者往往会在当夜入梦,梦见自己在一处清雅亭台中与白龙对坐,饮茶闲谈,梦醒之后,身上的病痛便会开始神奇地逐渐好转,如此口口相传,即便是无病无痛之人,有时也会去庙里拜一拜,祈求平安顺遂,因此,阿海在凡间的香火“业绩”相当不错。
然而,若论起阿海本人作为修行者的“硬实力”,情况就有些惨不忍睹了。
一次难得的、氛围还算轻松的交谈中,阿海提及过往,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他说自己五十岁时被送到当时的“天下第一丹修”门下求学——五十岁,在动辄以千年计岁的龙族里,还是个连幼儿园都未必能上的奶娃娃年纪——等待他的并非悉心教导,而是长达五十年的打骂虐待、抽血拔鳞,美其名曰“取药引”、“炼体魄”,直至一百岁,他长大了些,终于懂得了反抗,才杀了师父独自返回北海。
即便龙族天生拥有得天独厚的修炼天赋,也经不起这样根基性的摧残,宝贵的筑基塑脉的黄金岁月全在师门中度过,留下的只有难以弥补的暗伤与滞后,因此,哪怕后来他终于能自主修炼,至今却也只勉强维持在金丹巅峰的水平。
理查德默默计算着:阿海的一百七十一岁人生里,第一个五十年或许是在北海龙宫,在父王母后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度过。紧接着的第二个五十年,则彻底陷入了师门的黑暗深渊,身心俱损,根基动摇。直到第三个五十年开始,他才真正有机会触碰属于自己的修行之路,却还要分出大量心神,三心二意地负担起日益庞大的同济堂的运营、各方势力的斡旋调解,以及那似乎无处不在、限制他力量的“禁制”。
如此看来,多得是人能轻而易举地打败他,他也早已习惯了无论去哪里,身边总有卓雷或其他护卫寸步不离的情况。
知晓这一切后,理查德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迷茫,他应该同情阿海的对吗?出于同情和爱慕再两人谈心、游玩、一点一点拉近距离、然后开始暧昧或者被阿海疏远,二人从此只是朋友,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但理查德只是非常空虚迷茫,他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去面对阿海。
怜悯?阿海不需要。
他拥有那么多孩子的敬爱,他是无数病人的希望,他的内心似乎自成一方广阔天地,早已超越了需要外人怜悯的层面。
爱慕?阿海似乎也不缺爱。
他将一种近乎神性的、无微不至的平等关怀给予了所有需要他的孩子和病人,那种爱博大而宽厚,反而让理查德那带着强烈占有欲的、属于凡人的爱恋显得有些渺小和笨拙。
那么,自己对于阿海来说,究竟算什么呢?
他苦苦思索:自己有什么是能为阿海做的?又有什么是唯有自己才能给予、对阿海而言不可替代的?
他找不到答案。
这种困惑在一次短暂的返乡之旅后达到了顶峰。
那一天,他回到了记忆中的故乡,那个海边的小渔村,然而眼前只有被拙劣旅游业包装过的海岸线,昔日的渔村早已杳无踪迹,什么都不剩了。
站在陌生的喧闹中,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脑海中第一时间汹涌而来的,并非是那个初遇阿海的、星光璀璨的生日夜晚,占据他思绪的,反而是那些更为日常、更为琐碎的温暖画面:
每一天在海滩上肆意奔跑的自由,在旧码头上安静垂钓的闲暇,在陡峭崖壁下探险玩耍的童趣,以及和每一个熟悉乡亲打招呼时,对方脸上淳朴的笑容……那些构成了他童年底色的一切,此刻无比清晰地重现。
而阿海,那个本该是他执着追寻的唯一目标,在那个瞬间,竟然排在了这些泛着微光的日常记忆之后。
这不对吧?
理查德感到一阵自我怀疑和恐慌。
阿海难道不是他过去与现在之间唯一的连接点吗?不是他存在意义中不可替代的锚点吗?为什么他刚刚下定决心要追求阿海,结果一离开几天,就仿佛三分钟热度般,将他暂时抛在了脑后?难道自己对阿海的感情,并非自己坚信的那般独一无二、刻骨铭心?
他站在阿海那具假身所在的卧室门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冰冷的遗物——不出意外的话,它们的主人,就是十五年前那个夜晚,伴随阿海出行的两位侍卫,他们是遵阿海的命令,为了保护爱丽儿一家而战死的。
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他开始回溯,在过去那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里,他几乎每一天都会不受控制地被阿海吸引,想要更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那冲动强烈得近乎失了智,反倒是这次短暂的分别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发热的头脑。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被自己忽略的关键:阿海本人的言行举止从来没有任何异常之处,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透明的坦诚,真正让“敖别”这个名字在他心中变得敏感、可疑、乃至充满诱惑的源头,是华鉴。
是那个神秘莫测的女人,在他耳边低语:“做好你的工作,然后和敖别打好关系,时机到了,我就会解答你的所有疑惑。”
理查德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或许还没想明白自己对阿海那复杂难言的感情究竟有多少是发自本心,又有多少是受外力催化和暗示,但他至少看清了一点:他现在的“工作”,以及他与阿海“打好关系”的过程,本身或许就是华鉴计划的一部分。
他将侍卫的遗物小心捧起,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带着一股决绝的意味敲了敲门,无论前方是陷阱还是真相,他都需要走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最终能弄明白,阿海——敖别,对他理查德·古德曼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