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海离开了。
那股风,来得毫无征兆。
冰冷刺骨,带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深入骨髓的寒意,阿海的长发被猛地卷起,狠狠抽在理查德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理查德吃痛地闭上眼。
仅仅一瞬。
再睁眼时,阿海已站在他面前半步开外,脸上带着一丝真切的歉意。
“抱歉,理查德。”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仿佛隔了一层水雾,“临时有急事,我必须立刻离开,等我回来……给你带礼物赔罪。”
要走?
理查德心脏骤停,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猛地伸手,五指狠狠抓向阿海,却只摸到飞扬的发丝。
入手触感冰凉柔滑,如同最上等的丝绸,然而,那发丝竟像是有生命的水流,又像是虚幻的雾气,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滑腻感,瞬间从他紧握的指缝中溜走。
紧接着——
阿海整个人,就在他眼前,如同被那阵突如其来的寒风彻底吹散,没有光影特效,没有空间扭曲,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彻底地融入了空气之中。
理查德的手还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着一丝冰冷的触感,他难以置信地瞪着阿海消失的地方。
几片枯叶被那阵风卷起,摇摇晃晃,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飘落在地。
周围的喧嚣依旧,孩子们的嬉闹,情侣的私语,游乐设施的轰鸣……所有人,毫无异状,仿佛刚才那个活生生的人从未存在过。
亚伦的神情恍惚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几乎无法捕捉,他甩了甩头,灰蓝色的眼睛里恢复了一贯的冷硬和……些许不耐烦,看向僵立的理查德:
“理查德.古德曼,发什么呆呢,快走啊。”
他的语气,神态,自然得仿佛阿海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只是理查德一个人的幻觉。
认知篡改,瞬间移动。
理查德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冻僵了。
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轻描淡写地施展超自然力量,抹除自身存在痕迹,连亚伦这种精神力强大的战士都毫无抵抗地被影响了认知……
拥有这种力量的敌人来当间谍简直是大炮打蚊子。
“队长,你说……如果我们面对一个能瞬间移动,还能随意操控周围所有人认知的敌人……我们有几分胜算?”他几乎是梦呓般地问出这个问题。
亚伦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真有这种怪物,我们还能在这儿优哉游哉地逛公园?早死八百回了。”
理查德闭了闭眼,强行压下翻涌的惊涛骇浪,再睁开时,脸上已经挂上了熟悉的,带着点痞气的假笑,熟练地跟亚伦顶嘴:“切,少管闲事,老妈子。”
他看似随意地将右手插进裤兜,掌心紧握着一枚冰冷坚硬的东西——一枚小巧玲珑,边缘被打磨得异常圆润的贝壳坠子。
是刚才抓向阿海长发时,在对方消失的瞬间落入他掌心的,上面还残留着一丝清冽的,混合着木香与兰草的独特气息,和阿海身上的一模一样。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嵌进肉里,试图用尖锐的疼痛压下那灭顶的寒意和恶心感。
理查德强迫自己冷静。
“……饿了,去买菜做饭吧。”亚伦似乎不想再纠缠刚才的话题,转身。
“用不着,冰箱里还有早上煮的面。”理查德跟上,语气轻松。
“你居然下厨了?”亚伦脚步一顿,回头,灰蓝的眼眸里带着点难以置信,“那我倒要尝尝。”
“嘿,味道可不敢保证哦。”理查德笑嘻嘻地回应,裤兜里的手却握得更紧,贝壳坚硬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他需要情报,需要斩断这该死的混乱。
“吃完饭,”理查德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要和中尉通话。”
亚伦转过头,锐利的目光审视着理查德苍白的脸和紧绷的下颌线,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一个字:
“……好。”
好可怕。
好脏。
该死的异族杂碎。
压抑了一路的洁癖和心悸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爆发,那枚冰冷的贝壳紧贴着掌心的血管,仿佛在源源不断地吸走他身体里最后的热量。
“理查德?”亚伦察觉到他的异样,十分担忧。
“……别管我。”理查德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他踉跄着推开家门,另一只手死死攥住心口的衣服,感冒的后遗症还没过吗?
仿佛要将那狂跳的心脏掏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眼前阵阵发黑。
他像一截被砍倒的木头,重重栽倒在客厅的沙发上,蜷缩起来,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
他是精神系的吗?
混乱的念头在脑中疯狂冲撞。
为什么独独没有修改我的记忆?为什么留下这该死的贝壳?他想干什么,警告?标记?还是戏弄?
该死的,肮脏的,恶心的异族。
理查德在心中疯狂咒骂,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刻骨的寒意和憎恶。
为什么要扰乱我的生活,为什么要打破我最后的安宁,如果没有他,我现在还在醉生梦死,根本不用面对这些。
咒骂之后,一股更深的,带着绝望的自我否定涌了上来。
阿海……你明明是我唯一存在的“过去”了……是我在命运车轮下抓住的最后一点真实……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用这种方式,亲手碾碎它?
不,理查德,清醒点。
一个冷酷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命运就是这样,我们都是尘埃,被碾碎了也没人在乎。
对阿海来说,六岁的你,不过是一条路边随手丢点食物就能打发的流浪狗罢了,他能说什么好话?不过是……
等等。
理查德混乱的思绪猛地一顿。
记忆深处,那个混乱的,被泪水模糊的夜晚,那个抱着他的,散发着同样清冽气息的身影……其他细节早已模糊,偏偏那两句话,如同被刻在灵魂深处,清晰得可怕:
“■■■■?■■■■■■?”
“■■,■■■■■■■■。”
是c国语吗,今天阿海亲口承认他来自c国。
理查德的眼睛猛地爆发出骇人的光芒,配上他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透出一种濒临疯狂的歇斯底里,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他挣扎着撑起身体,声音嘶哑急促:“亚伦,在给中尉打电话之前……你认识懂c国话的人吗?现在,立刻,我需要翻译两句话。”
冥冥之中,一种强烈的直觉在尖叫——这两句话,对他至关重要。
看到理查德这副随时可能猝死又精神异常亢奋的模样,亚伦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迅速拨打了急救电话,然后在理查德几乎要喷火的目光催促下,翻出备忘录,拨通了某个号码。
漫长的等待音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慵懒妩媚,仿佛带着钩子的女声:
“哟,格林先生?稀客啊,找我什么事?”
亚伦的声音低沉严肃:“我弟弟,理查德.古德曼,需要懂c国话的人帮忙,急。”
“……哈,那可真是巧了。”女声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姐姐我可是土生土长的c国人,说吧,小弟弟,有什么能帮你的?”
理查德眼睛猛地亮起来,配上他苍白的脸色显得有些歇斯底里,像溺水的人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绳,他几乎是抢过电话,气息不稳地,磕磕绊绊地将记忆中那两句话复述了出来。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沉默到理查德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窟,几乎要绝望时,镜子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没有了之前的慵懒妩媚,只剩下浓浓的困惑和……难以言喻的古怪:
“小弟弟……你……确定你说的是c国话?你没事吧,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她迟疑地,清晰地翻译道:
“第一句是: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第二句是:别哭,哭多了对身体不好。”
理查德彻底僵住了。
手机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被眼疾手快的亚伦一把捞住。
荒谬……
他心心念念十几年,在无数个噩梦惊醒的夜晚反复咀嚼,试图从中寻找某种意义或答案的话语……
竟然只是两句最普通,最敷衍的安慰?
然而,这荒谬之中,又透着一丝合理。
如果阿海……真的是那样一个会对路边哭泣的陌生小孩伸出援手,然后笨拙地试图安慰的老好人……那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哦,对了,这家伙不是人。
这个冰冷的认知再次刺穿了他短暂的恍惚。
“女士。”理查德猛地回过神,再次抢过亚伦手里的电话,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东方的异族……和西方的异族,有什么根本的不同?”
亚伦在一旁扶额,一脸“这小子又发什么疯”的表情。
“呵呵呵……”电话那头传来镜子标志性的,带着点做作的娇笑声,语气高深莫测:“小弟弟,东方的‘异族’,或者说‘神仙’,跟我们这边打生打死的可不一样,人家是有‘编制’的。受封神位,享人间香火供奉,跟人类共生了几千年了,规矩大着呢,哪像你们西方这群只知道打打杀杀的野蛮人,一点格调都没有~”
她顿了顿,带着点促狭补充道:
“这可是基础常识哦,小弟弟,建议你多读点书长长见识,免得将来跟我们c国的人们打交道时闹出国际笑话,呵呵。”
“哈哈……”理查德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后背却惊出一层冷汗。
好险,差点就因为冲动和无知,捅了个天大的篓子。
“谢谢……谢谢姐姐提醒,实不相瞒,我今天差点就闹笑话了。”
挂了电话,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也由远及近,在亚伦和一群白大褂的簇拥下,理查德被七手八脚地抬上了担架。
担架被推进救护车的瞬间,刺眼的顶灯晃得他一阵眩晕,连日来的精神高度紧张,巨大的情绪冲击,加上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耳边是亚伦絮絮叨叨的“叫你少喝酒”,“别装死不上工”的唠叨,还有护士不耐烦地呵斥亚伦“别拿手电筒照病人眼睛。”的斥责声……
这些嘈杂的,属于人间的噪音,此刻竟奇异地化作了一曲混乱的安眠曲。
理查德躺在担架上,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微微摇晃。
他慢慢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疲惫的阴影。
下次见面……
一个清晰的念头穿透了沉重的睡意,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决绝:
必须和阿海……摊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