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献香品有假，亵渎圣听”这十个字，如同丧钟在张烨耳边敲响。他瞬间手脚冰凉，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是严世蕃的构陷？是宫中有人作祟？还是那“沧海遗珠”香在漫长的储存或使用中当真出了什么未知的纰漏？
不容他细想，几名面无表情、身着葵花团领衫的太监已在一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官员带领下，径直闯入后院。为首那名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大太监，张烨认得，是司礼监随堂太监，黄锦！吕芳的心腹！
“张烨，跪下接旨！”黄锦尖细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手中明黄色的绢帛圣旨缓缓展开。
珠华阁内，伙计护卫跪倒一片，苏婉清脸色惨白，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张烨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撩袍跪倒：“草民张烨，恭聆圣谕。”
圣旨措辞严厉，直指张烨进献之“沧海遗珠”香，近日在御前燃点时，竟隐隐散发一丝不应有的腥燥之气，与最初进献时清冷幽远之韵大相径庭，有以次充好、欺君罔上之嫌。着即锁拿入宫，由陛下亲自诘问！
“拿下！”黄锦合上圣旨，冷喝一声。两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校尉上前，就要给张烨套上锁链。
“且慢！”张烨猛地抬头，目光直视黄锦，声音虽因紧张而微哑，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坚定，“黄公公，此香乃草民精心研制，绝无作伪！香品变化，或有他因！草民恳请面圣，愿当场查验此香，辩明缘由！若果真是草民之过，甘受斧钺！但若有人暗中做了手脚，陷草民于不忠不义，草民……亦要辩个清白！”
他这番话，既是求生本能，也是急智所为。若真被就此锁拿入诏狱，那便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只有直面皇帝，才有一线生机！
黄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张烨敢在此刻抗辩。他眯着眼打量了张烨片刻，又瞥了一眼旁边那位面无表情的锦衣卫官员，沉吟了一下。陛下只是下旨锁拿问话，并未直接定罪，这张烨毕竟还有“御用监供奉”的虚衔，且陛下对“返魂香”之事似乎还未完全放弃……
“哼，巧言令色！”黄锦冷哼一声，但语气稍缓，“也罢，既然你不死心，杂家便带你到御前，看你如何狡辩！带走！”
最终，锁链未上，但张烨仍被严密“护送”着，离开了珠华阁，直往那紫禁城深处而去。苏婉清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心中充满了绝望与无力。
这不是张烨第一次进入皇宫，却是第一次踏入皇帝日常修玄的精舍。此地不同于外朝的庄严肃穆，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各种名贵香料与丹药混合的奇异气味，略显昏暗的烛光映照着墙壁上的云箓仙图，营造出一种神秘而压抑的氛围。
嘉靖帝并未身着龙袍，依旧是一身玄色道袍，盘坐在蒲团之上，面容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深邃而冰冷，如同古井寒潭，落在跪伏在地的张烨身上。吕芳垂手侍立在帝侧，眼观鼻，鼻观心。陆炳则按剑立于门旁阴影处，如同沉默的石像。
黄锦上前，将事情原委低声禀报。
“张烨，”嘉靖帝的声音飘忽而来，听不出喜怒，“朕，待你如何？”
张烨以头触地，声音沉痛而恳切：“陛下天恩，赐草民虚衔，准草民进献香品，恩同再造！草民纵有泼天之胆，也绝不敢行此欺君罔上之事，自毁前程，更负圣恩！”
“哦？”嘉靖帝淡淡道，“那朕精舍中所燃之‘沧海遗珠’，为何与前次韵味迥异，隐带腥燥？莫非是朕的鼻子出了问题？”
“陛下圣明，洞察秋毫！”张烨连忙道，“香品之道，微妙玄通，极易受外物影响。草民恳请陛下，允草民查验当日所燃香品、香炉乃至储存香品之器皿！草民愿当场剖析，若找不出缘由，甘愿领死！”
他这是在赌，赌问题不出在香本身，而是出在后期使用的环节！这是唯一能证明清白的机会。
嘉靖帝沉默了片刻，精舍内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准。”
吕芳微微示意，一名小太监立刻端上一个紫檀木盘，里面盛放着少许未燃尽的“沧海遗珠”香粉，以及采集自香炉中的些许灰烬。
张烨谢恩起身，走到木盘前，先是用指尖捻起一点香粉，凑近鼻尖仔细嗅辨。随即，他又小心地拨弄着那些香灰，仔细观察其颜色、质地，甚至捏起一点，在指尖轻轻揉搓。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陆炳的眼神带着审视，吕芳面无表情，黄锦嘴角则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突然，张烨的动作顿住了。他从香灰中，极其小心地拈起几粒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深色碎屑。他将其置于掌心，再次仔细嗅闻，又借着眼角的余光，观察了一下旁边香炉内壁的色泽。
他心中豁然开朗！找到了！
张烨再次跪倒，双手捧起那几粒碎屑，朗声道：“陛下！草民已找到香品变味之缘由！并非香品本身有假，而是……而是有人在陛下日常所用的香炉中，混入了劣等的‘甲香’碎末！”
“甲香？”嘉靖帝眉峰微动。甲香乃是制香常用的一种辅料，由南海螺厣制成，有聚烟增香之效，但其品质优劣差距极大。优质甲香清香无异味，而劣质甲香则带有腥燥之气，若混入顶级香料中燃烧，便会破坏整体香气，产生令人不悦的味道。
“正是！”张烨语气肯定，“陛下请看，这几粒碎屑，色泽暗沉，质地酥脆，嗅之带有明显腥气，正是品质极差的甲香！而陛下御用之香炉，为保香气纯粹，素来洁净，绝无残留旧香之理。此物出现在新燃的‘沧海遗珠’香灰中，必是有人故意掺入，意图污损香品，构陷草民！”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此等劣质甲香，燃烧后气味独特，经久不散。只需查问近日负责清理、预备香炉的内侍，何人经手，何人能接触到此类劣香，便可查明真相！”
此言一出，精舍内气氛陡然一变！
吕芳猛地睁开了眼睛，眼中寒光一闪而逝。黄锦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陆炳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嘉靖帝的目光缓缓扫过吕芳和黄锦，最后落在那盛着香灰的木盘上，眼神变得幽深难测。他追求长生，笃信祥瑞，对身边所用之物极为讲究，最忌讳的便是这等阴损龌龊之事！今日能在他香炉中做手脚，明日是否就敢在他的丹药中下毒？
“查。”一个字，从嘉靖帝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森然的冷意。
吕芳立刻躬身：“老奴遵旨！”他转身，对着外面低喝了一声，自有东厂的番子领命而去。
精舍内再次陷入死寂，但这一次的寂静中，却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压抑。张烨跪在地上，后背已被汗水湿透。他知道，自己虽然暂时洗清了“制假”的嫌疑，却无疑卷入了一场更深、更可怕的宫廷暗斗之中。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在场众人而言却无比漫长。约莫一炷香后，一名东厂档头匆匆入内，在吕芳耳边低语了几句。
吕芳脸色阴沉，转身回禀：“皇爷，查到了。是尚膳监一名负责采买杂物的小太监，前日暗中将一小包劣质甲香碎末，交给了负责擦拭香炉的直殿监内侍，许以重利，让其趁机混入香炉灰中。那直殿监内侍已然招认，但……那小太监，就在一刻钟前，被发现……投井自尽了。”
死无对证！
张烨心中冷笑，果然如此！幕后之人手脚干净利落，斩断了所有线索。
嘉靖帝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他挥了挥手，示意那档头退下。
精舍内，落针可闻。
良久，嘉靖帝的目光重新落在张烨身上，那目光中少了些许冰冷，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张烨。”
“草民在。”
“你，很好。”嘉靖帝的声音恢复了些许飘忽，“香品无过，朕，错怪你了。”
“草民不敢！”张烨连忙叩首。
“朕赏罚分明。”嘉靖帝缓缓道，“即日起，擢升你为御用监副使，仍负责香品事宜。另外，朕赐你宫中行走令牌一枚，准你随时查阅司礼监经厂库藏之香道古籍，以期……早日有所进益。”
御用监副使！虽仍是虚衔，但品级已不同！更重要的是宫中行走令牌和查阅古籍之权！这无疑是巨大的信任和恩宠！
“草民……臣，谢陛下隆恩！必当竭心尽力，以报天恩！”张烨强压住心中的激动，叩首谢恩。
他知道，这场危机，他赌赢了！不仅化险为夷，更因祸得福，在皇帝面前进一步证明了自身的价值和忠诚，获得了更大的权限！
“去吧。”嘉靖帝闭上双眼，似乎有些疲惫。
张烨再次叩首，恭敬地退出了精舍。在太监的引领下，走出那片压抑的区域，重见宫外的天日时，他才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然而，当他走出宫门，早已等候在外的定国公府眼线，却给他带来了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
“张副使，”那眼线压低声音，急迫道，“徐将军让小的立刻告知您，南方急变！陆刚陆爷根据那老船匠的线索，追查‘影珠’下落，似已有了重大发现，但其行踪亦因此暴露，如今在浙江沿海，遭遇不明势力围追堵截，下落不明！”
张烨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第39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