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石窟中仿佛失去了意义。
孤狼盘坐在“归一剑痕”前,如同化作一尊石像,唯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着他生命的延续。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份死寂的灰败,却似乎被一种奇异的光泽所取代。
那不是健康的红润,而是一种内敛的、如同经过千锤百炼后,即将脱胎换骨前的沉静。
他的心神,已完全沉浸在那道纯粹的“线”中。
初时,他试图以自身“砺锋诀”的锐意去靠近、去理解,却只觉得那剑意浩瀚如海,自身如同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其锋芒撕碎。
内腑的剧痛和阴寒不时袭来,干扰着他的专注,好几次都险些让他从那玄妙的状态中脱离,遭受反噬。
但他撑住了。
如同在无数绝境中挣扎求生一般,他那远超常人的坚韧意志,在此刻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他不再试图去“驾驭”或“模仿”那道剑意,而是放空心神,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儿,去“感受”那份纯粹。
他感受到那剑意中不含喜怒,不带杀伐,只有一种极致的“专注”与“存在”。
它存在的意义,仿佛就是为了“斩断”,斩断虚妄,斩断束缚,斩断一切阻碍其直达目标的障碍。
这份纯粹,与他饮血刀下无数亡魂的惨烈,与他体内纠缠不休的伤痛阴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渐渐地,他体内那微弱如丝的内力,开始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砺锋诀”本就是在磨难中打磨己身的法门,此刻在这外来的、更高层次意境的引导下,仿佛被投入了无形的熔炉,开始了新一轮的锤炼。
内力运转不再仅仅是为了对抗伤痛,而是在模仿着那份“纯粹”,尝试着将自身也凝练成一道无坚不摧的“线”。
原本因伤势而滞涩的经脉,在这股愈发凝练的内息冲刷下,竟传来一种被强行拓开、剔除杂质的剧烈痛楚,远比之前更加难以忍受。
孤狼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青衫,随即又被自身散发的微弱热气蒸干。
他紧咬着牙关,齿缝间渗出鲜血,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但他依旧没有放弃。
守渊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古井无波的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赏。
此子心性之坚毅,实属罕见。他能感觉到,石窟内弥漫的、原本散乱无序的无数剑意刀气,似乎正受到某种牵引,极其缓慢地向着那少年汇聚,被他那正在蜕变的内息所引动、所调和。
沈星魂守在一旁,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能看到孤狼身体的痛苦挣扎,也能感觉到他周身气息正在变得愈发锐利、凝实。
她不敢出声,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到这关键的时刻。
突然,孤狼身体猛地一震!
他膝上的饮血刀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刀身那暗红色的光泽竟在刹那间变得明亮了几分,仿佛沉睡的凶兽被注入了新的活力!
而他体内,那原本如同乱麻般纠缠的阴寒之气与新生的凝练内力,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利刃强行剖开!
“噗——”
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但这口血,不再是之前的暗红淤血,而是色泽鲜红,其中夹杂着些许细小的、如同冰碴般的乌黑杂质!
鲜血喷在身前的地面上,发出“嗤嗤”的轻响,一股极淡的寒气随之逸散。
与此同时,他周身那股锐利的气息陡然内敛,仿佛百炼精钢终于成型,光华尽藏于内。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依旧是冰冷的,但之前萦绕不散的疲惫与死气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以及一丝仿佛能洞穿虚妄的锐光。
他整个人的气质,仿佛完成了一次蜕变,少了几分濒死的惨烈,多了几分历经磨难后的沉淀与锋芒暗藏。
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感受着体内那虽然依旧不算雄厚,却无比凝练、如臂指使的内力。
那股盘踞多日的阴寒之气,并未完全消失,但却被这股新生的、带着“归一”意境雏形的内力牢牢封锁在丹田一角,再也无法肆意侵蚀他的经脉。
伤势未愈,但生机已复。
前路,不再是必死之局。
“恭喜。”守渊人干涩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寂,“初窥门径,已属难得。
‘归一剑意’浩瀚无边,你所得不过沧海一粟,但足以助你压制伤势,重凝根基。”
孤狼站起身,虽然身形依旧有些摇晃,但已无需拄刀。
他对着守渊人,郑重地抱拳一礼。这一礼,无关恩怨,只为传道解惑之实。
守渊人坦然受之,淡淡道:“你体内异种真气并未根除,只是被暂时压制统合。”
“日后修行,当时时砥砺心性,磨砺此意,方可化外力为己用,否则仍有反复之虞。”
孤狼点头,将这番话记在心里。
他重新握紧饮血刀,刀入手,一种前所未有的契合感油然而生。
刀还是那柄刀,煞气依旧,但他却感觉自己能更好地驾驭这份凶戾,使其成为自身力量的一部分,而非潜在的威胁。
“多谢前辈护法。”沈星魂也上前,对着守渊人行礼。
守渊人摆了摆手,目光投向通道方向:“此地非久留之所。灰魇之人虽退,但‘无面尊使’既已关注此地,绝不会善罢甘休。你们,该离开了。”
孤狼与沈星魂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决然。
葬剑渊之行,目的已达。
是时候,离开这地下世界,去面对那地上的风雨了。
“前辈,如何离开此地?”沈星魂问道。
那断魂崖上的孤藤已断,退路已绝。
守渊人指向石窟另一侧,一条被几块巨大钟乳石半掩的狭窄缝隙:“由此去,循水声而下,可见地下暗河。”
“顺流而出,可达渊外。前路艰险,好自为之。”
孤狼不再多言,对守渊人最后抱拳一礼,便与沈星魂一同,走向那条未知的出口缝隙。
守渊人看着两人身影消失在缝隙的黑暗中,重新闭上双眼,如同亘古存在的岩石,继续守护着这片武道的坟冢。
穿过狭窄的缝隙,水声逐渐变大。一条宽阔幽深的地下暗河出现在眼前,河水漆黑,奔流不息,不知通往何方。
河边,竟系着一艘简陋的木筏,似是守渊人早已备下。
孤狼与沈星魂踏上木筏,解开绳索。
水流立刻带着木筏,向着无尽的黑暗,漂流而去。
孤狼立于筏首,饮血刀悬于腰间,身形挺直如松。
暗河的风吹动他散乱的黑发,露出那双愈发深邃冰冷的眸子。
不知在黑暗中漂流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光。
光芒渐盛,木筏冲出一处隐蔽的洞口,眼前豁然开朗。
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
他们已身处一片陌生的山谷,四周群山环抱,绿意盎然,与黑石城外的荒芜和葬剑渊下的死寂判若两个世界。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在孤狼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微微眯起眼,适应着这久违的光明。
“我们出来了。”沈星魂轻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恍如隔世之感。
孤狼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投向山谷的某个方向,那里,埋葬着他的过去,也埋葬着一个他必须去祭拜的人。
“先去一个地方。”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沈星魂看着他眼中那深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哀恸与追忆,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意。
她默默点头。
两人弃筏登岸,辨明方向,身影很快消失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之中。
一片荒凉的山坡上。
这里人迹罕至,只有几棵歪斜的老树和遍地的乱石。
一座孤坟静静矗立在坡顶,坟前没有墓碑,只有一块未经雕琢的粗糙青石,石面上,用利器深深划刻着两个字——“程峰”。
字迹歪斜,却带着一股不屈的锋芒,如同刻字之人当年的性情。
孤狼站在坟前,沉默如山。
风拂过他洗得发白的青衫和略显凌乱的黑发,却拂不动他眼中那凝固了般的沉痛。
沈星魂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看着他那孤峭的背影,心中莫名一酸。
她能感觉到,这个总是冰冷如刀的男人,此刻内心深处那汹涌的波澜。
孤狼缓缓跪了下去,膝盖接触坚硬的土地,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他伸出手,用指腹一点点拂去青石上的尘土与苔痕,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
他没有带香烛纸钱,也没有酒。
他知道,师傅程峰一生磊落,不喜这些虚礼。
他只是静静地跪着,如同多年前那个懵懂倔强的少年,在师傅面前聆听教诲。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像是在对坟冢诉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起誓:
“师傅,我回来了。”
“您的‘砺锋诀’,弟子未曾一日懈怠。您说的‘刀出无悔,心刃合一’,弟子……懂了。”
“伤我之人,害您之人,无论他们是谁,藏于何处,弟子必以手中之刀,向他们讨回这笔债。”
“您在天之灵,且看。”
他俯身,对着那无碑的坟,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中所有的哀恸与追忆都已深深埋藏,只剩下比以往更加冰冷、更加坚定的杀意与决绝。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粗糙的青石,仿佛要将那两个字永远刻在心里。
然后,他转身,不再回头。
饮血刀悬于腰间,暗红的刀鞘在阳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他的步伐稳定而有力,一步步走下山坡,走向那纷扰不休、杀机四伏的江湖。
沈星魂看着他的背影,知道那个从葬剑渊归来的孤狼,已经不同了。
他心中的那把刀,经过生死与剑意的淬炼,变得更加危险,也更加沉凝。
她深吸一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前路漫漫,刀锋所向,唯有血与火的征程。
(第六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