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衙前的喧嚣已然散去,民众的愤怒转向了对无良药商的声讨,但云织心中却无半分轻松。漕运,这两个字如同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端王府的触角,远比她想象的伸得更长,更隐秘。
回到清源司衙署,密室内的烛火再次被点亮,将云织和柳清风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空气中弥漫着墨香、药香,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肃杀之气。
“江南漕帮……”云织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重复着这个名号,“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黑手,依然藏在漕运衙门深处。李德明的妻弟倒了,但他们显然还有别的棋子,甚至……是更高层的人物。”
柳清风面色凝重地点头:“已经查过,那批问题药材,是夹带在运送江南织造局贡品的官船中入京的。负责那艘船查验放行的,是漕运总督衙门下设的‘稽核查验司’,主事官员姓赵,名文启,官阶不高,只是个从六品,但位置关键。此人……背景有些复杂。”
“哦?如何复杂法?”云织追问。
“赵文启出身寒微,科举入仕,原本在地方为官,政绩平平。三年前,不知走了谁的门路,突然调任漕运总督衙门,担任这稽核查验司的主事。此人平日行事低调,不结党,不营私,甚至有些刻板寡言,在衙门里人缘一般。”柳清风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但奇怪的是,他一个从六品小官,其独子却在京城最好的书院就读,束修高昂;其夫人穿戴用度,也远超其俸禄所能及。更关键的是,根据我们安插在漕帮内部的眼线汇报,几次重要的‘特殊货物’通关,都恰好是赵文启当值,且查验过程异常‘顺利’。”
事出反常必有妖。一个看似清廉刻板的小官,却享受着与其收入不符的生活,并且多次为问题货物放行,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疑点。
“他背后的人,能量不小,能将他安插在这个关键位置,并且让他心甘情愿地冒险。”云织沉吟道,“能绕过漕运总督,直接控制一个关键司的主事……这绝非端王府明面上的势力能做到的。柳大人,我需要赵文启近三年来所有经手船只的查验记录副本,尤其是那些‘特殊货物’的。”
“难度很大。”柳清风直言,“漕运总督衙门自成体系,账册文书管理严格,想要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拿到详细记录,几乎不可能。而且,打草惊蛇的后果……”
云织明白柳清风的顾虑。对方在漕运系统内经营多年,根深蒂固,贸然强攻,很可能什么也拿不到,反而会让赵文启背后的势力彻底隐藏起来。
她蹙眉沉思片刻,忽然想起太后赐予的那本已焚毁的无字册子中,似乎隐约提到过一句与漕运相关的模糊信息——“漕督年迈,其副或可一用”。当时她并未深想,此刻却如电光石火般在脑海中闪过!
漕运总督年事已高,常年抱病,衙门事务多由两位副总督打理。太后此言,莫非是在暗示,两位副总督中,有一位并非铁板一块,或可争取?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猜测。若猜错,便是自投罗网。
但眼下,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柳大人,”云织下定决心,“想办法,我要见漕运副总督,张鸿渐张大人一面。要秘密的。”
柳清风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没有多问,只是沉声道:“张鸿渐此人,是已故林老丞相的门生,素以刚正不阿着称,在漕督衙门里,与另一位由端王府举荐上位的副总督王延松多有龃龉。或许……确实可以一试。我来安排。”
两日后,深夜。漕河畔,一处废弃的漕丁歇脚的窝棚内。
河风带着水汽和鱼腥味灌入棚内,吹得唯一的油灯火苗剧烈晃动。云织独自坐在一张破旧的条凳上,等待着。她依旧穿着便装,但怀中揣着太后的懿旨令牌和皇帝的尚方宝剑印信,以备不时之需。
脚步声响起,柳清风引着一位身着常服、面容清癯、目光炯炯有神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正是漕运副总督张鸿渐。他见到云织,并无太多寒暄,只是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地在她脸上扫过,带着审视。
“云主事深夜相邀,所为何事?”张鸿渐开门见山,声音沉稳,带着久居官场的威严。
“张大人快人快语,下官便直言了。”云织起身,郑重一礼,“下官为追查危害宫廷、垄断药源、制造假药民乱一案,线索直指漕运内部有人徇私舞弊,滥用职权,为虎作伥!特请张大人相助,肃清奸佞,还漕运一片清明!”
张鸿渐眉头微皱,并未立刻表态:“云主事,漕运衙门事务繁杂,人员众多,偶有疏漏,也在所难免。你所谓‘为虎作伥’,指的又是哪只虎?可有真凭实据?”
“虎在暗处,爪牙却已显露。”云织毫不退缩,将假药案中牵扯出的漕运夹带之事,以及赵文启的异常简要说明,但隐去了端王府和太后的信息,只强调其对医药市场和民生的危害。“下官需要稽核查验司赵文启近三年的详细查验记录,尤其是涉及药材、香料等特殊物资的船只记录。唯有如此,才能顺藤摸瓜,找到幕后主使,斩断其黑手!”
张鸿渐沉默了片刻,河风吹得油灯忽明忽暗,映得他脸色晦暗不明。棚内只剩下风声和河水拍岸的哗哗声。
“赵文启……是王副总督一手提拔的人。”张鸿渐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王延松与京城某些勋贵往来密切。云主事,你可知道,你要查的,可能不止是一个赵文启?”
“下官知道。”云织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正因如此,才需张大人这般心存正气、以国事为重的官员相助。漕运乃国脉,岂容宵小盘踞,蛀空基石?若任由其发展,今日可夹带假药,明日便可夹带兵甲!届时,悔之晚矣!”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凛然的正气与深远的忧患,击中了张鸿渐内心深处的某根弦。他想起老师林丞相当年的教诲,想起自己为官的初衷,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好!”张鸿渐猛地一拍大腿,“本官早就看王延松和他那帮党羽不顺眼了!只是苦无实证,且投鼠忌器!云主事既有此心此胆,本官便助你一臂之力!”
他压低声音:“漕运总督衙门的核心账册,确实管理森严。但赵文启此人,看似谨慎,实则也有弱点。他有一个习惯,会将经手的重要、或他认为有‘风险’的货物记录,私下誊抄一份简略的私账,藏于他在城南甜水巷的外宅书房之中,以为不时之需。此事极为隐秘,我也是偶然得知。”
私账!这简直是天降之喜!
“多谢张大人!”云织心中激动,再次行礼。
“不必言谢。”张鸿渐摆摆手,神色依旧凝重,“云主事,你要小心。王延松背后的人,能量极大,在朝在野,盘根错节。你动了漕运这条线,便是动了他们的命脉之一,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而且……”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微不可闻,“据我这些年暗中观察,王延松与二皇子府上的一位管事,过往甚密。”
二皇子!
云织的心脏猛地一跳!太后的担忧,皇帝潜在的疑虑,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模糊的投射点!难道端王府的势力,已经与某位皇子勾结在了一起?这已不仅仅是垄断和谋害,更是牵扯到了夺嫡之争!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带着张鸿渐提供的至关重要的线索和那个令人心惊的提醒,云织与柳清风离开了废弃的窝棚。夜色深沉,河风凛冽。甜水巷的外宅,赵文启的私账……新的目标就在眼前。“二皇子”这三个字却如同鬼魅般在她脑海中盘旋。如果幕后黑手真的牵扯到天家皇子,那么她接下来要面对的,将不仅仅是官场的倾轧和江湖的厮杀,更是这帝国最残酷、最血腥的夺嫡风暴!她握紧了袖中的手,指尖冰凉。前方的路,通往的或许是足以颠覆整个王朝的惊天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