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规洞深处那吃人的“往生镜”,照出来的东西像鬼火一样,日日夜夜在我脑子里烧。娘的影子,被人贩子拖进树林的影子,还有那祭祀的影子,搅得我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可地上这个家,眼看就要散架了,我不能光顾着往地底下钻。
望水从贵阳回来了。人瘦脱了形,黝黑,眼神像两口枯井,见不到底。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不吃不喝。爹蹲在门槛上,烟锅子熄了火也不知道,就那么干蹲着。有妹和望梁吓得大气不敢出。
第四天早上,望水出来了。他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抹了一把嘴,对爹说:“爹,我再去贵阳。”
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他,没说话。
“我去找活路。”望水的声音哑得像破锣,却透着一股以前没有的狠劲,“钱是英雄胆,没钱,连自己的女人都守不住,连娘都找不回来。”
他没再说啥,拿上从贵阳提回来的包,又走了。这一次,他的背挺得直了些,脚步踩在地上,能传来震感。
我看到他的这番变化,心里也踏实了很多。
到了贵阳二戈寨,他不再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他找到之前相互帮过的老乡黄安,二话不说,就跟着他拉煤巴。百十斤重的板车,上坡时车绊子勒进肉里,汗珠子摔八瓣,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埋着头往前拱。别人一天拉五趟,他天不亮就出门,擦黑才回来,非要拉七趟。
别人一天拉五趟就累得瘫倒,他拉七趟回来还不歇着,在别人靠着墙喝点小酒的时候,他又哼哧哼哧地在场子里踩煤巴。穿着一双套到膝盖的水桶鞋,踩完又拿来工具,一个一个的煤巴又摆满了场子。
他成了头闷声干活的骡子,他的收入也比别人都翻了一倍。工友们看到这一切,无不小声议论,他变了,变得不像以前那个走路都踩不死蚂蚁的人了。
他之所以有这个变化,源于他心里突然燃起了团火,这团火就是娘的失踪,以及未过门媳妇的离开。
他要把钱一分一分地攒起来,与那老头比。更要知道娘的下落。
但他晓得,光靠死力气,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干了大约小半年,他摸摸自己日渐鼓起来的口袋,找到黄安:“安哥,咱俩合伙,开个场子咋样?”
憨厚老实的黄安吓了一跳,看着眼前这个黑瘦、矮小、眼神却像钩子一样的工友,似乎不认识他了,惊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和拉煤巴不一样,拉煤巴主要靠的是力气,但开场子,做老板了,最重要的是懂市场,懂人际······但这些,他和黄安都磨砺出来了。
于是他们辞别了那个老乡的煤巴场子,自己租了个小场地,买了煤,请了两个打零工的老乡,煤巴场子也就开起来了。
有了自己的煤巴场子,望水既当老板,也是最大的劳力,从进煤、打煤巴、到联系买主、送货,什么都干。他比以前更拼,眼里只有煤和钱,话更少了,性子却磨得像开山刀的刃,又冷又硬。
煤巴场子的生意刚有点起色,望水就开始分点心思琢磨潜藏在他心中的心事了。
他心里盘算,能不能找个机会接触一下那些“拐子”,毕竟他被他们伤害太深了。当然,他不是要去跟他们拼命,而是通过他们,打听一下娘的下落。
他开始广交过往的人,有搭没搭地和别人套近乎。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一天傍晚,他的愿望如愿以偿。
望水在给一个独居的老头送煤时,好喝两口的老头让他坐下来陪他喝口酒,望水坐了下来。在与老头喝酒聊天时,老头无意中提到,晚上出门小心点,当心被······老头用手对着脖子做了个手势。望水看出来了,那意思是打劫。
“打劫吗?我不怕。我一个卖煤巴的,怕啥打劫。”
“还是小心为妙,那伙人管你是卖啥的!”老头关心地说。
两人稍抿了口酒。望水就问起老头来。
“你说的这伙人是啥人,在哪里?”
“居无定所,听说叫啥‘暗夜行’,偷鸡摸狗拐人······啥不干?”
望水故作平静,但心里不免咯噔一下,心想他那未过门的媳妇,说不定就是被他们拐来的。
但未过门的媳妇的下落已经不用打听了,只有娘的下落,还无一点头绪。
于是他起身来到门外小店,买了瓶酒,又回到老头的屋里,继续聊。老头看到卖酒来,兴致更高了,两人于是又接着喝接着聊。
“嗨,一伙不成器的玩意!”老头撇撇嘴,“偷东家牛,摸西家鸡,有时候也干点……拐带人口的缺德事。前些天,我听说啊,他们里头一个叫老猫的,喝多了吹牛,说早年经手过一桩买卖,把别人从乡下拐来的一个叫刘……刘啥姑的妇女,弄给河南那边的拐子弄到山沟里去了……唉,作孽啊……”
“刘啥姑?莫不是我娘?”
望水拿起的酒碗顿住了。老头的话语像烧红的烙铁,猛地烫了望水的心一下!但他马上恢复平静,打开酒瓶给老头倒酒,并示意他继续。
老头客气地应和:“多了多了,再喝要醉了。不说了,都是糟烂事……”
夜深的时候,望水离开了老头的小屋。回煤巴场子的路上,脑子里全被“河南”、“刘啥姑”的词句塞满。
接下来的几天,望水便把心思全放在好不容易得来的这只言片语里,他必须搞清楚,刘啥姑在河南哪里。
要搞清楚这个事情,就得找到老猫不可,可听老头说的那话,虽然近在咫尺,也不容易找到老猫呀!居无定所,又不是什么正经人,怎能好找。
可世上的事就是那么巧!就如他送煤巴突然偶遇未过门的媳妇那样,一天,混混们搞到混混头上了。老猫不知怎么被几个混混堵在墙角抢钱,望水恰好路过,他本来不想管闲事,但看着众人围着一人欺负,免不了心生仗义,扛着煤铲冷冷地盯着那帮人。混混们被他的气势慑住,突然骂咧咧地走开了。
得救的老猫千恩万谢,望水只是摆摆手,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老猫刚买的半瓶酒,递还给他。
自那以后,老猫与望水热络了不少。知道望水开了煤巴场子,还特意来巴结。一次,老猫不知从哪儿弄了点钱,硬拉望水喝酒。老猫几杯酒下肚,话多了起来,开始吹嘘起自己见识来。
“兄、兄弟……不瞒你说,”老猫舌头打结,“早些年,哥哥我也……也跟人跑过码头……经、经过大买卖……河……河南那边,也熟!”
望水心里一紧,但又平静地,不动声色地听着。
“有、有一回……那伙人,弄了个……人……”老猫嘿嘿笑着,比划着,“叫……叫个啥姑来着?刘……对!刘苗姑! 妈的,说好了……这个数……”他醉醺醺地伸出巴掌晃了晃,“结果……钱都没给利索……嗨,陈年老账了……”
望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死死攥着桌子腿,强迫自己又给老猫倒满酒,若无其事地问:“哦?还有这事?河南……那边啥样?”
老猫已经完全醉了,颠三倒四地说了个大概方位,是个很偏僻的县名和村名,然后就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
望水坐在那里,像尊石像,任凭夜风如何吹。
第二天,他跟黄安说了一句:“我去河南有点急事,需离开几天,你看着场子。” 然后,他坐上了去河南的火车。
火车哐当哐当地响,望水紧靠着冰冷的车窗,三天两夜,几乎没有合眼。是他不想合眼吗?是他的心情无法让他合眼。他就一路上盯着窗外飞逝的景物,直到河南。
按照老猫酒醉时说出的地点,他拼凑出一个模糊地址,他找到了豫西一个偏僻的山村。
这里山高皇帝远。他不敢贸然打听,只好假装成找活干的短工,在村里晃悠了两天。这两天里,他重点观察那些看起来条件不好、又较冷淡的人家。
第三天黄昏,他瞥见一个穿着旧棉袄、端着盆出来倒水的女人背影,那身形,那走路的姿势,像极了记忆中的娘!他心头狂跳,下意识地跟近了几步,想看得更清楚些。却不小心踢到了路边的破瓦罐,发出一声脆响。
“干啥的!” 一声暴喝从身后传来。
几条壮汉闻声从屋里冲出来,不容分说,一把将他按倒在地。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他拼命解释是过路的,不小心碰摔了瓦罐,可没人听。
他被拖进一间堆放农具的漆黑柴房,双手被反绑起来。
门外同时传来骂声:“妈的,一看就是外地人!肯定是来踩点的!捆结实了。“
一群人蜂拥而上。
”这小子,细皮嫩肉的,不像个干活的样子。”其中一个汉子捏着他的下巴,“捆结实了,卖到北边小煤窑里去下苦力,还能换几个钱花花。” 另一个附和道:“要不,弄哑了,打断条腿,扔到城里火车站当‘讨钱仔’,也是个活钱罐子!””
黑暗中,望水蜷缩在角落,浑身疼痛,心里却还存着一丝侥幸——刚才那个背影,是不是娘?
不知过了多久,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身影借着微弱的月光侧身进来。当那人的脸转向他时,望水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瞬间冰凉——不是娘!是顺秀姐!寨子里几年前跟人跑了的李顺秀!
顺秀也同时看到了他,也像被电猛击了一下似的,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被捆着的人。
这不是望水吗?你怎么在这里?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眼中充满了极度的震惊、恐慌,还有一丝被撞破秘密的羞愤和难堪。
“是……是你?”顺秀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她猛地扑上来,不是扶他,而是用指甲死死掐住他的胳膊,压低声音,带着哭腔和怨恨:“望水!你咋找到这的?!你跑来干啥?!你想害死我啊?!”
她慌乱地回头看了一眼门外,手忙脚乱地割断他身上的绳子,把一个冰冷的、掺着麸皮的窝头塞进他怀里,嘱咐他:“快走!趁他们没醒!赶紧滚!再也别来了!别跟寨子里任何人说见过我!就当我死了!听见没有!”
望水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被她连推带搡地推出柴房门,摔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来不及多想,连滚带爬地钻进夜色里,像条丧家之犬,拼命地跑,直到肺像破风箱一样嘶吼,才瘫倒在一个土沟里。冰冷的月光照着他鼻青脸肿的脸和满身的伤痕。他望着陌生的星空,泪水混着血水,无声地淌了下来。
他要找的娘,却是顺秀。
是那个自愿跳进火坑、又怕被人知晓的邻家姐姐。这趟拼了命找来的,是一个冰冷的、残酷的误会。
几天后,望水带着一身的伤和一颗比身体更冷的心,悻悻地回到了贵阳。煤场还在,黄安也没多问。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地上是人贩子,地下是吃人的洞。他拼了命想抓住点什么,却好像什么都抓不住。
娘的影子,顺秀姐那惊恐怨恨的眼神,在他眼前交替出现。
这狗日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