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房的消毒水味道比走廊里更浓烈几分。林薇接过药师递来的几个小巧的吸入器，看着上面陌生的英文药名，沉默地将它们收进包里。这些就是她未来一段时间，对抗那无形敌人的武器。
但真正的武器，是怀里那本厚重的、散发着油墨和知识气息的书。
她没有立刻回家，也没有回公司，而是鬼使神差地开车回到了办公室。夜晚的写字楼空空荡荡，只有保安巡逻的手电光束偶尔划过走廊。她打开灯，冰冷的白光倾泻而下，照亮了略显凌乱的办公桌——上面还放着那份被她拒绝的、来自鼎盛的投资提案。
她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按照说明书用了第一次药。然后，她洗净手，仿佛进行某种仪式般，郑重地翻开了那本《Indoor Air quality & health: Emerging challenges》。
专业术语和复杂的数据图表扑面而来，阅读起来并不轻松。她强迫自己静下心，一页页地啃下去。关于建筑材料、关于烟草烟雾、关于办公设备排放……直到她翻到那一章——《beauty and the beast: chemical Exposure in hair Salons》（美丽与野兽：美发沙龙中的化学物暴露）。
她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
章节内，大量的科学研究数据、图表和案例冰冷而客观地呈现出来：
· 挥发性有机化合物（Vocs）：烫发水、染发剂、定型喷雾中普遍含有的甲醛、甲苯、苯乙烯等，在沙龙空气中浓度可达室外的数倍乃至数十倍，长期吸入对呼吸道、神经系统乃至造血系统造成损害。
· 颗粒物（particulate matter, pm）：不仅仅是粉尘，更可怕的是在高温操作（如使用直发器、卷发棒）时，护发产品中的硅油、聚合物等成分受热挥发后又迅速冷凝，形成的** ultrafine particles （超细颗粒物）** 或 nanoparticles（纳米颗粒物）。
她的目光死死盯住其中的一段结论性文字，以及旁边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模拟数据图：
“...our modeling estimates that during a single hair styling session using high-temperature tools and silicone-based products, the number of toxic particles generated can reach into the bILLIoNS, with sizes predominantly in the nanoparticle range (＜100 nm), which can penetrate deeply into the lungs and even enter the bloodstream...”
（“……我们的模型估算，在使用高温工具和含硅产品的单次美发过程中，产生的有毒颗粒物数量可达数十亿级别，且尺寸主要集中在纳米范围（＜100纳米），这些颗粒物可深入肺部甚至进入血液循环……”）
数十亿（billions）！
纳米颗粒！
深入肺部！进入血液！
“嗡”的一声，林薇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指尖和擂鼓般的心跳。
赵明医生口中的“风险”和“颗粒物”，此刻有了具体而恐怖的量化形象——不是几百几千，而是数十亿！每一次她认为无伤大雅的造型，每一次沙龙里看似寻常的加热操作，都在无声地制造着一场针对呼吸道和身体的纳米风暴！
她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眼前甚至黑了一下。她扶住桌子，目光再次落在那段文字上，每一个单词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网膜上。
她想起自己频繁的咳嗽，想起陈老师那习以为常的清嗓子，想起沙龙里其他发型师偶尔揉着的眼睛、抱怨的皮肤过敏……这一切都不是偶然，都不是“个人体质问题”！这是整个行业在粗放发展下，被集体忽视的系统性健康牺牲！
资本追逐着效果和利润，消费者沉迷于即刻的美丽，从业者为了生计疲于奔命……所有人都默契地忽视了这弥漫在空气中、正被深深吸入肺里的致命代价。
“美丽的代价”……程磊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李哲不屑一顾的嘲讽，此刻回想起来，是何其的冰冷和讽刺！这代价，远不止是金钱和时间，而是真真切切的健康与生命！
一股强烈的愤怒和后怕席卷了她。她为自己曾经的无知，为整个行业的麻木，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苏州城的夜景依旧璀璨辉煌，车流如光带般穿梭不息。这座庞大的城市机器，有多少光鲜亮丽的行业，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存在着类似的“代价”？
但她此刻无力思考更多。她的目光聚焦在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以及倒影身后，办公室里薇澜品牌的logo上。
一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和坚定地闯入她的脑海，带着近乎使命感的灼热：
她不能假装不知道。
她不能独善其身。
仅仅给自己和“时光剪影”装上新风系统、戴上口罩，远远不够。这就像在洪水中只为自己垒起一个小小的沙包。
她必须要做点什么。为了自己，为了陈老师那样千千万万沉默的从业者，也为了那些懵懂不知、只是追求美丽的消费者。
她要挑战这个 silently accepted（被默默接受的）行业规则。
她猛地转身，重新坐回电脑前。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但她敲击键盘的动作却异常坚定。
她打开一个新的文档，标题栏重重地敲下几个字：
《“呼吸友好”计划草案》
这不再仅仅是一个商业项目。
这是一场战争的开端。
一场向行业积弊、向固有观念、向资本短视发起的战争。
夜色深沉，办公楼里寂静无声，只有键盘敲击的嗒嗒声，清脆而执拗，像战鼓的前奏，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
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无人知晓，在这一方小小的办公室里，一个女子正基于一个冰冷的科学数据，立下了一个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