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个夜晚过去,当第七盏写着“多谢”的纸灯悠悠浮出井口,林小满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
连续七天不眠不休,她用那支诡异的炭笔,将李春花留下的名单一一写尽。
每写一个名字,井水便翻涌一次,吐出一盏灯,灯上是另一个陌生而感激的笔迹。
这七天,她仿佛与上百个亡魂对话,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不甘与释然,都通过笔尖,流过她的四肢百骸。
第八日清晨,名单上只剩下最后一个名字:刘桂香。
这是孙万财的原配,一个被遗忘在旧时光里的可怜女人。
林小满提起笔,心中却涌起一股莫名的抗拒。
她定了定神,将笔尖凑近石板,正要落下。
异变陡生。
掌心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
她低头一看,那支黑沉沉的炭笔竟像活物一般,在她手中自行反转,坚硬的笔尖调转方向,死死抵住了她的手腕内侧。
一股不属于她的力量,强大而冰冷,控制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在她的皮肤上刻写。
血珠争先恐后地从笔尖下渗出,汇成触目惊心的血字:“你该写自己了”。
“啊!”林小満惊叫出声,猛地甩手,想要挣脱这诡异的束缚。
那炭笔却像长在她肉里一样,纹丝不动。
她用尽全身力气,指甲深深抠进另一只手的手背,才终于将它从掌心甩了出去。
炭笔“啪”的一声摔在井台的青石板上,却没有停歇。
它在坚硬的石面上自行滑动,发出“沙沙”的尖锐声响,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握着它,留下了一行新的血字:“林小满,将归井,永守名。”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她的血写成的,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胡说八道!”林小满胸中怒火升腾,恐惧被一股蛮横的倔强取代。
她抬起脚,狠狠朝着那支作祟的笔踩了下去。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坚硬的炭笔应声而断。
然而,断口处流出的并非黑色的炭末或墨水,而是一股浓稠的,与她指尖伤口处一模一样的鲜血。
那血在石板上蜿蜒,像一条有生命的小蛇,缓缓向井口爬去。
林小满再也无法保持镇定。
她连滚带爬地逃离了井台,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
她只有一个念头,去找陈青山,村里唯一可能知道这井里秘密的老人。
夜色深沉,她连夜奔出村子,冲到山外那间孤零零的小屋前,把门拍得震天响。
陈青山披着衣服出来,看到她失魂落魄、手腕上还带着血痕的样子,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了然的惊恐。
他没有多问,只是将她让进屋,转身从一个积满灰尘的木箱里,颤巍巍地翻出一本泛黄的线装书。
书的封皮上写着四个大字:《夜话会全录》。
老人直接翻到最后一页,那一页上只有寥寥数行字,是用朱砂写的,颜色已经暗沉如血。
“承魂者终成无名,因其名已被万千亡魂共用。”
陈青山的手指抚过那行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满……我一直没敢告诉你。守夜人的宿命,不是让那些亡魂靠你活着……”他顿了顿,抬起头,眼中满是怜悯与悲哀,“……是你,靠着她们存在。”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林小满的脑海里炸开。
她所有的认知,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她不是林小满,她只是一个由无数亡魂的记忆和执念拼凑起来的容器?
她沉默了许久,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地反问:“那我娘……是谁?”
陈青山痛苦地摇了摇头:“你出生的那年,村里遭了火灾,产簿都烧没了……没人知道。但我记得,赵桂兰,就是那个通灵的疯婆子,她死前拉着我的手说过一句话。”老人深吸一口气,仿佛那句话至今仍让他不寒而栗,“她说,那年七月初七,井里爬出来的,”
不止一个孩子。
林小满失魂落魄地走回了村子,走回了那口古井旁。
夜风吹过,井边的铃铛没有响,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她看着石板上那行用她的血写下的“林小满,将归井,永守名”,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她俯身捡起那半截断笔,断口处的血液已经凝固,摸上去黏腻而温热。
她没有犹豫,将断口重新按在手腕的伤口上,蘸满了新鲜的血,然后,她举起笔,在石板的空白处,一笔一划地,重写自己的名字。
“林”。
第一笔落下,井中水面微动,一张苍老妇人的脸孔一闪而过,那是她不认识的,前代守夜人。
“小”。第二笔写下,井水里又浮现一张年轻男子的脸,眼神坚毅。
“满”。
最后一笔完成。
井水剧烈翻涌起来,无数张面孔在水下交替闪现,男女老少,清晰又模糊,他们都是历代的“承魂者”。
最后,所有的面孔都消失了,只剩下李春花那张熟悉的、带着一丝微笑的脸。
她隔着水波,无声地对林小满张了张嘴,一个温和的声音直接响在林小满的脑海里:“傻孩子,你早就不姓林了。你姓‘记’,记住的记。”
记住。原来这就是她的宿命。
林小满没有哭。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水中李春花的倒影慢慢散去。
她将那截沾满自己血液的断笔,小心翼翼地埋入井边的泥土里,像是在埋葬过去的自己。
然后,她从发间抽出一支一直藏着的、备用的新炭笔。
她握着笔,对着空无一物的石板,轻声说:“那我今天,给自己写个新名字。”
她没有写“记”,也没有再写“林小满”。
她想起了那个被孙万财害死,却依然在井中守护着她的李春花。
她俯下身,在新石板上郑重地写下五个字:“李春花之妹”。
笔落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一直翻涌不休的井水骤然平静,变得清澈见底。
紧接着,一件小小的东西从井底缓缓浮起。
那是一件蓝布衫,样式老旧,针脚细密,袖口还绣着一朵小小的、歪歪扭扭的迎春花。
林小满认得出来,这和吴秀英老人描述中,当年她为自己那个还未出世便早夭的孙女缝制的小衣裳,一模一样。
她伸出手,将那件冰凉却干净的蓝布衫捞起,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个真正的婴孩。
那一夜,林小满睡在了井边。
她做了一个漫长而清晰的梦。
梦里,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在井边痛苦地跪着,身下是潺潺的血水,染红了石阶。
她在暴雨中凄厉地嘶喊,最终产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婴。
一个女婴刚出生,就被一个高大的男人——孙万财——用破布裹着抱走了。
而另一个,则被绝望的母亲哭着投入了井中。
然而,女婴并未沉底。
井水中,九道柔和的纸灯光芒托住了她小小的身体,紧接着,无数只苍白却温柔的手从井壁伸出,将她层层叠叠、小心翼翼地托起,轻轻递出了井口。
林小满猛然从梦中惊醒,天已微明。
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正无意识地用那支新炭笔,在身边的石壁上写字。
那字迹歪歪扭扭,如同孩童初学,写的是:“娘,我回来了。”
第二天,她没有去写任何人的名字。
她走到村口的祭台上,将那件蓝布衫郑重地放了上去,点燃了它。
火焰升腾,诡异的是,那灰烬并未随风飘散,反而在空中凝聚不散,逆风飞舞,最终在半空中拼出了两个清晰的字:“姓她”。
姓她。姓那个在暴雨中生下她,却连面容都看不清的母亲。
林小满的眼泪终于决堤。
她含泪点头,像是对冥冥中的母亲做出了承诺。
她回到井边,没有用那块写满了死者名字的旧石板,而是搬来了一块新的、干净的青石,立在井旁。
她提起笔,在这块新石碑上,刻下了第一行不属于死者的名字。
“林小满,承魂者,生于井,归于名。”
字迹刻完的瞬间,一阵清风吹过,井边的铃铛发出“叮铃铃”九声脆响,一声不多,一声不少。
井水恢复了往日的幽深,再无波澜。
唯有一盏全新的纸灯,从井底静静浮起。
灯面上,不再是“多谢”二字。
而是一行娟秀的小字,是李春花的笔迹。
“妹妹,谢谢你记得我。”
林小满伸出手,轻轻触碰那盏灯。
灯是暖的。
她笑了,那是她成为守夜人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井边的风停了,铃铛也安静下来。
万籁俱寂,仿佛所有亡魂的喧嚣都已尘埃落定。
她站在这片绝对的安宁之中,目光从自己刚刚刻下的石碑,缓缓移向远处山脚下炊烟袅袅的村庄。
那些亡魂,那些被遗忘的名字,都有了归宿。
可那些活着的人呢?
孙万财还活在村里,吴秀英老人还在日复一日地思念她那未出世的孙女,村子里还有那么多正在发生的故事,那么多正在被经历的悲欢。
这口井,这些亡魂,教会了她如何去“记”那些已经结束的故事。
她看着远处升起的炊烟,一个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记住了死,那生呢?谁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