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的残魂在井脉里晃了晃,像片被风卷着的纸。
活碑碎裂时迸开的气浪还在她意识里嗡嗡作响,她能听见记忆网络断裂的声音——那是无数个零散的二狗子在往下坠,坠进黑黢黢的井眼里,再没人捞得起来。
得点新灯。她对着井壁上的水痕呢喃,指尖刚触到水面,波纹就漫开一片——杨家坪的井台边,陈小栓正蜷在青石板上。
盲童的手攥着那支炭笔,笔杆在他掌心转得飞快,像被谁抽着转的陀螺。
刘青山,你娘的名字......是李春梅。
水面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渗出来时,林小满的魂体猛地一颤。
李春梅?
她在九村碑上守了十年,从未见过这个名字。
可当墨痕里浮起股温温的奶香味,她突然想起昨夜井脉里飘着的叹息——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裹着血污和艾草香,一遍一遍念:我儿该知道的。
小栓看不见井眼。林小满忽然笑了,残魂在井水里荡出细碎的光。
那些被井眼窥伺了十年的亡魂,终于找到个漏网的传声筒。
卫生所的门帘被风掀开时,刘青山正蹲在木箱前翻母亲的旧物。
他后背起了层鸡皮疙瘩——屋里三个发烧的娃娃全坐直了,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门口,奶声奶气地齐声说:李春梅,谢你儿子记她。
他手里的蓝布包地掉在地上。
那是母亲唯一留下的东西,包着半块银锁、几缕胎发,还有张泛黄的接生婆执照。
执照右下角有行铅笔小字,他以前总当是污渍:腊月十六,脐带未剪。
091所的残卷!他扑向墙角的铁皮柜,金属抽屉磕得膝盖生疼。
翻到第三本日志时,纸页边缘的小字刺得他眼眶发疼:李春梅,产于腊月十六,死于脐带未剪,魂困井眼。
患儿们的体温突然降了。
最边上的小丫头蹭过来,用凉丝丝的手摸他脸:叔叔,你娘说,她抱你的时候,就把名字缝在你骨头里了。
刘青山的白大褂下摆沾着土,跑过晒谷场时撞翻了半筐红薯。
井台边的青石板上,陈小栓正用炭笔一笔一画描李春梅,笔尖渗着暗红的血,在石头上洇出朵小梅花。
别写了!他扑过去要夺笔,却被盲童攥得死紧。
陈小栓仰起脸,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对着他,像两口没底的井:不是我写的......是她抱着你的时候,就想好了。
刘青山的手松了。
炭笔上的血蹭在他虎口,温温的,像母亲当年给他擦药时的手。
村东裁缝铺的线轴地断了。
吴秀英捏着针的手顿住——五十根彩线正绕着她的指尖打转,自动编成个复杂的符,是她从未见过的引灯契。
该来的。她扯下围裙,露出腰间别着的银簪——那是林小满走前塞给她的,说是用碑上的莲纹磨的。
灯芯要插在簪尖,她想,就像把魂儿钉在光里。
夜雾漫过田埂时,陈小栓接过那盏粗陶灯。
吴秀英蹲下来,帮他理了理磨破的袖口:你不用看路,只听名字。盲童点头,手指摸到灯身刻着的莲纹,忽然笑了:灯在哼歌,像我娘哄我睡觉。
田有福在鹰嘴崖上摔了半块罗盘。
北斗第七星忽明忽暗,他的卦象碎成了渣。守夜人气运要断!他抄起桃木拐杖往杨家坪跑,裤脚沾了一路露水,赶到井台时正看见陈小栓把灯放在青石板上。
使不得!他举起拐杖要念咒,灯焰却地窜起三尺高,热浪把他推得踉跄三步。
雾气里浮起林小满的影子,比白天更淡,却笑得清楚:瞎子不瞎,看得最真。
田有福的拐杖掉在地上。
他忽然明白——那些被井眼盯着的活人,总想着用眼睛找光;可瞎子的耳朵里,装着整片星空的名字。
灯燃了整夜。
九村的井台陆续浮出白莲,每朵莲心里都卧着支笔,笔杆上沾着星星点点的墨迹,像谁落的泪。
刘青山把患儿的血样滴在玻璃片上,显微镜下的墨点正慢慢变透明,最后凝成颗晶亮的小颗粒,像块没化完的冰糖。
他在笔记本上写下新结论:记忆非病,是未完成的告别。
天快亮时,吴秀英去净水村收晒的百衲布。
废碑旁的土堆里,半截炭笔闪了闪。
她拾起来,笔身上浮着极小的字,淡得像要化在风里:林小满,归于——无名。
她没哭,只把笔插在碑边的土里。
晨风吹过,笔杆轻轻摇晃,像谁在跟她说再见。
回到裁缝铺时,第七块百衲布已经缝了一半。
吴秀英摸出针线笸箩,正打算接着缝第八块,忽然觉得指尖一痒——布角的红线自己动了,正歪歪扭扭地绣出个名字。
马......她刚念出个头,院外传来小栓的喊声:吴姨!
灯芯要换了!
红线地断了。
吴秀英把布往笸箩里一收,起身时瞥见布角的针脚——分明是个字的起笔,墨迹未干,正顺着经纬线慢慢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