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七年腊月廿三,祭灶之日。闽浙交界的三门湾私港,晨雾正浓得化不开。
海面上飘着碎碎的冰碴子,咸腥的风裹着寒气,刮得船桅上的布幡猎猎作响。
陈敬源立在自家三千石福船“东风号”的艉楼之上,望着泊在左舷的那艘两百石小哨船。
船头上立着个赤膊的壮汉,黧黑的皮肤在薄雾里泛着油光,腰间缠着三道牛皮护腰,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斜劈到下颌——正是这象山湾的私港主海鲨刘。
“陈公子!”
海鲨刘的嗓门像破锣,穿透晨雾撞过来,
“过了这片洋面,往南便是黑水洋,开春前的风最是刁钻,你那老舵手识得暗礁,可也得小心琉球来的巡哨船!”
陈敬源拱手,锦袍的下摆被风吹得翻飞:
“刘当家的恩情,陈某记在心里。此番多谢刘当家护送出浙,他日从南洋归来,必有厚报。”
“报什么报!”
海鲨刘哈哈大笑,从船板上拎起一坛酒,奋力掷了过来。陈敬源身后的护卫眼疾手快,稳稳接住。
“这是浙地的老窖,驱寒的!你那舱里的绸缎瓷器,我已帮你瞒过了官府的巡海船,往后一路,便全靠你船上的老把式了!”
说罢,海鲨刘朝身后吆喝一声,小哨船的船工立刻扬起风帆。那船像条灵活的鲨鱼,劈开晨雾,朝着港汊深处驶去,不多时便没了踪影。
晨雾渐渐散去,露出海面的粼粼波光。陈敬源转身,看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蹲在船舷边,用手指丈量着水纹。老者身着粗布短褐,腰间挂着个油布包裹的匣子,正是周师傅为他请来的老水手,姓王,在南洋跑了三十年船,人都唤他“王老轨”。
“老轨。”
陈敬源走上前,将那坛老窖递过去,
“刘当家送的,你尝尝。”
王老轨没接酒,只是抬手指了指船头的航图。那航图用厚茧纸绘成,上面标着密密麻麻的墨点与红线,是他祖辈传下来的南洋针路。
“公子,辰时三刻的风,是东南向的‘送帆风’,正合我们走。”
他的声音沙哑,像被海风磨过,
“出了三门湾,往西避过东矶岛的暗礁群,再往南行,十日左右便能到澎湖列岛补给。”
陈敬源俯身,看着航图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
“老轨,这航图上的‘赤嵌城’,便是袁进、李忠常去的地方?”
王老轨点点头,伸手在航图上一点:
“那是荷兰人的地盘,不过他们要的是银子,只要咱们不扰他们的生意,便不会为难。过了赤嵌城,再往南,便是吕宋,那里的唐人街,满街都是咱们大明的商贾。”
说话间,甲板上的船工已忙碌起来。五十位砺锋院护卫也加入了水手行里,有的在检查船锚,有的在整理帆索,有的扛着木桶往货舱里搬淡水。
盛世号的船舱分三层,底层装着瓷器与绸缎,中层是粮食与药草、纸张,上层则是船员的住处与陈敬源的舱房。船舷两侧还架着十二门佛朗机炮,防备海盗。
“起锚——”王老轨突然大喝一声。
船工们齐声应和,绞盘嘎吱作响,沉重的铁锚缓缓从海底升起,带着湿漉漉的泥沙。两面巨大的白帆被风灌满,像一对展开的翅膀。东风号缓缓驶离了港湾,身后的三门湾渐渐缩成一个小小的墨点。
陈敬源站在艉楼,望着越来越远的海岸线。腊月的海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热血。
他想起父母在别院饯行时的眼神,想起先生给他的砚台,想起小令仪赠予的竹蜻蜓和小妹送的香包。那些沉甸甸的期许,此刻都化作了船下的浪花,朝着南洋的方向涌去。
王老轨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个罗盘。罗盘的天池里,磁针正稳稳地指向南方。
“公子,海上行船,靠的不是蛮力,是看风、看水、看星星。”
他将罗盘递给陈敬源,
“这南海的星位,与北方不同。夜里我教你认‘南斗六星’,认得了它,便不会迷了路。”
陈敬源接过罗盘,冰凉的铜壳触着手心。他看着罗盘上的天干地支,看着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突然觉得,这茫茫大海,并非什么龙潭虎穴,而是一片等着他去开拓的疆土。
午时,太阳升得老高,雾霭散尽。陈敬源走进自己的舱房,桌上摆着那本《瀛涯胜览》。他翻开书页,只见上面写着:“吕宋岛,产苏木、香料,唐人聚居于此,多以丝绸易金银……”
窗外传来王老轨的喊声:
“公子,午时的风转了,咱们要调整帆角了!”
陈敬源合上书,快步走出舱房。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带着暖意。他望着眼前这片无垠的蓝海,突然放声喊道:
“南洋,我陈敬源来了!”
喊声落进海里,惊起一群白色的海鸟,朝着远方飞去。帆影猎猎,涛声阵阵,这艘福船,载着一个家国的期许,载着一个少年人的壮志,朝着烟波浩渺的南洋,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