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七年三月
朔风卷着辽东的冻土气息,刮过大胜堡斑驳的夯土城墙时,发出呜咽似的嘶吼。守将耿尚文攥着腰间的腰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望着远处天际翻涌的烟尘,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
“报——!”
斥候的嘶吼穿透风啸,人还没奔到城下,声音先砸了过来,
“将军!河套骑兵!漫山遍野的河套骑兵!约莫五千,旗号是拱兔部的!”
耿尚文身后,几名千户面色煞白。千户王通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
“将军,拱兔部不是与咱们有款约吗?怎么会……”
“款约?”
耿尚文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说不清的悲凉,
“去年腊月,杜总兵领着大军奔袭哈流兔,把人家的老营烧了个干净,杀良冒功的时候,怎么不提款约二字?”
他顿了顿,猛地拔高声音,
“传我将令!关紧城门!滚石擂木上城!弓弩手列阵!今日这大胜堡城破,就是咱们一百五十余男儿的葬身之地!”
“大人,您忘了前几日,于守志游击抽调了咱们大胜堡四十多名军士到锦州为他干私事去了”一名千户,不忍道
“呵呵,也好,那我们大胜堡还能活下来四十多位兄弟”耿尚文苦笑一声
城墙上的兵丁手忙脚乱,甲胄摩擦的脆响混着兵器碰撞声,搅得人心惶惶。耿尚文扶着城头的女墙,看着烟尘里渐渐清晰的骑兵身影——那些骑手披着厚重的皮甲,脸上涂着青黑的图腾,手中的弯刀在日光下闪着寒芒,嘴里呼喝着听不懂的胡语,马蹄踏过之处,枯草与冻土飞溅。
“耿尚文!”
一声暴喝从阵前传来,拱兔部的首领勒住马缰,手中长矛直指城头,
“去年腊月,杜松背信弃义,屠我哈流兔老弱妇孺!今日,我便踏平你大胜堡,为族人报仇!”
耿尚文挺直脊背,朗声道:
“两军交战,各为其主!要打便打,休要多言!”
“好!” 拱兔大笑,声震四野,
“那我便让你看看,背信弃义的下场!攻城!”
令旗一挥,河套骑兵如潮水般涌向城墙。箭矢如密雨般射来,钉在城砖上,发出笃笃的闷响。滚石擂木从城头砸下,砸中骑兵,便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可河套骑兵悍不畏死,前仆后继,很快就有人架起云梯,朝着城头攀爬。
“杀!”
耿尚文拔出腰刀,亲手砍翻一个爬上城头的骑手,鲜血溅了他满脸。王通跟在他身边,手臂被箭矢擦伤,鲜血汩汩往外冒,却顾不上包扎,嘶吼着挥刀格挡。
这场厮杀,从辰时一直持续到午时。大胜堡的城墙,早已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明军的伤亡越来越重,箭矢和滚石也渐渐告罄。耿尚文的身上,添了数道伤口,力气也渐渐耗尽。
“将军!撑不住了!”
王通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看着越来越多的河套骑兵涌上城头,眼中满是绝望,
“城门被撞开了!”
耿尚文回头,只见厚重的城门被撞出一个豁口,数名河套骑兵嘶吼着冲了进来。他惨然一笑,将腰刀横在脖颈处:
“我大明将士,宁死不降!”
话音未落,一支长矛破空而来,刺穿了他的肩胛。剧痛袭来,耿尚文手中的腰刀哐当落地。他被两名河套骑兵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拱兔策马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冰冷:
“绑了。”
大胜堡,破了。
河套骑兵如入无人之境,在堡内烧杀抢掠。惨叫声、哭喊声、房屋燃烧的噼啪声,交织成一曲人间炼狱的悲歌。耿尚文被绑在旗杆上,看着眼前的惨状,目眦欲裂,破口大骂:
“拱兔!你这蛮族!杜松背信,与我大胜堡将士何干!有种杀了我!”
拱兔踱步到他面前,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的弯刀:
“杀你?太便宜你了。”
他抬头,望向小凌河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我要让杜松看看,他欠下的血债,要如何偿还。”
说罢,他猛地挥手。弯刀落下,鲜血喷溅。耿尚文的怒骂声戛然而止,身躯轰然倒地。河套骑兵一拥而上,将他的尸身分作数段,悬挂在城门之上。
此役,除大胜堡内九十余位军士惨遭屠戮外,河套部还深入小凌河大肆杀戮军士家属、商人、雇工等约千余人
与此同时,数十里外的杜松大营。
辽东总兵杜松,正焦躁地在中军帐内踱步。他身披重甲,却掩不住脸上的惶恐。帐外,几名副将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报——!”
一名亲兵连滚带爬地冲进帐内,声音带着哭腔,
“总兵大人!大胜堡……大胜堡破了!耿将军他……他被拱兔分尸了!河套骑兵已经往小凌河去了!”
杜松浑身一震,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案几上,案上的茶杯哐当落地,摔得粉碎。
“不可能……”
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拱兔部怎么敢……怎么敢……”
副将李平壮着胆子上前一步,低声道:
“总兵大人,事已至此,当速速派兵救援!小凌河沿岸还有数个屯堡,若是被河套骑兵攻破……”
“救援?”
杜松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惧,声音陡然拔高,
“救什么救!拱兔部此番倾巢而出,兵力上万!我军新败,士气低落,去了不过是白白送死!”
“可……”
李平急得满脸通红,
“总兵大人,大胜堡之败,本就是因您去年突袭哈流兔而起!如今耿将军战死,堡内军民惨遭屠戮,您若不救援,朝廷那边……”
“朝廷?”
杜松冷笑,笑声里满是苦涩与绝望,
“去年哈流兔之捷,我杀良冒功的事,早已被人弹劾!如今大胜堡大败,那些言官还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
他顿了顿,猛地拔出佩剑,却不是下令出兵,而是砍断了案角,
“传我将令!全军固守营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战!”
“总兵大人!”
李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万万不可啊!小凌河百姓……”
“住口!”
杜松厉声呵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谁敢再言出战,军法处置!”
帐内的副将们面面相觑,最终都低下了头,满是绝望。
风,越刮越烈了。
小凌河的方向,火光冲天。那火光,映红了辽东的半边天,也映照着大胜堡城头悬挂的残肢,映照着杜松大营里,那面摇摇欲坠的“杜”字大旗。
万历三十七年三月的这场大败,如同一记沉重的耳光,狠狠扇在了大明辽东铁骑的脸上。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杜松,蜷缩在中军帐内,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厮杀声,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窟。他知道,这场败仗,注定要成为他一生都洗不掉的污点,也注定要在辽东的土地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