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象流转,非虚非实,是聚灵魔猴借由困仙笼与自身魔念,在孙悟空沉沦的心神中,悄然构筑的又一场幻境。这幻境并非单纯为了蛊惑,更像是一种恶毒的“验证”,一种将他失去之物赤裸裸展现在他眼前的凌迟。
孙悟空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熟悉的园林之中。云蒸霞蔚,仙气氤氲,棵棵桃树枝叶繁茂,上面挂满了沉甸甸、红白相间的蟠桃,个个饱满欲滴,散发着诱人的灵韵果香。正是那王母娘娘的蟠桃园。
若是往常,他定要咧嘴一笑,眼中金光四射,心中盘算着如何将这满园仙桃享用个够,或许还会叉着腰,对着瑶池方向喊一声“王母大娘,俺老孙替你尝尝这桃子熟透了没”,端的是恣意张扬,视天规如无物。
但此刻,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身上的锁子黄金甲、凤翅紫金冠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连那赤色披风也无力地垂在身后。火眼金睛扫过那些令人垂涎的蟠桃,却没有了曾经的炽热与贪婪,只有一片沉寂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伸出手,摘下一颗九千年一熟的紫纹缃核大桃。动作缓慢,甚至带着一丝迟疑。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而真实,桃香钻入鼻尖,勾起的却不是大闹天宫时的豪情与快意,而是一种……遥远的、隔着一层毛玻璃般的模糊记忆。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蟠桃,没有立刻咬下去,仿佛在端详一件与己无关的物事。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番景象——
不是蟠桃园,而是取经路上,某个荒僻的山头。天色已晚,唐僧端坐石上,面带疲色。猪八戒捂着肚子哼哼唧唧:“师父,饿煞俺老猪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如何是好?”
沙僧也看向他:“大师兄,你看……”
唐僧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没有请求,只有理所当然的吩咐:“悟空,你脚力快,且去寻些斋饭来。”
他应了声“是,师父”,便转身驾云而去。没有半分犹豫,没有一丝怨言,仿佛这本就是他分内之事。他越过千山万水,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有妖魔盘踞之地,寻了处虔诚向佛的人家,好言化来一碗粗糙的粟米饭,几碟清淡素菜。回来时,还要承受猪八戒的抱怨:“大师兄,怎地尽是这些清汤寡水?连点油腥也无!”
而唐僧,只会淡淡说一句:“悟空,辛苦你了。”然后便开始用餐,不会再看他一眼。
那样的他,与当年在蟠桃园里肆意妄为、将仙官仙女定住,然后敞开肚皮大吃大喝的他,真的是同一个吗?
“傲骨……”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是聚灵魔猴的低语,如同毒蛇吐信,“你的傲骨,早就被那唐僧,用紧箍咒,用所谓的佛理,用日复一日的驱使和斥责,一寸寸,打断了。”
孙悟空身体微微一颤,手中的蟠桃几乎拿捏不住。
他想起了唐僧念紧箍咒时,那毫不留情的、如同亿万钢针钻刺神魂的痛苦,他在地上翻滚,求饶,毫无尊严。
他想起了每次降妖后,唐僧那带着怀疑和审视的目光,仿佛他天生就带着原罪,任何杀戮都是他“野性难驯”的证明。
他想起了那些被安排好的劫难,那些背后站着仙佛的妖魔,他拼死战斗,却仿佛始终在一个无形的圈套里打转,所有的努力,都像是早已写好的剧本中的一环。
齐天大圣的傲骨?美猴王的逍遥?
在那一声声“悟空,不得无礼”、“悟空,休要杀生”、“悟空,你去……”之中,还剩下多少?
他缓缓将蟠桃送到嘴边,咬了一口。甘甜的汁液充盈口腔,磅礴的灵力涌入四肢百骸,这本该是极致的享受。但他咀嚼的动作却很慢,很机械,脸上没有任何愉悦的表情,反而像是完成一项任务。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一边吃一边评头论足,更没有朝着瑶池的方向,喊出那声带着挑衅和亲昵的“王母大娘”。
曾经,那一声“大娘”,包含着多少复杂的情感?有对天庭规矩的不屑,有对王母身份的些许戏谑,更有一种潜藏的、属于他孙悟空独有的、近乎平等的狎昵。那是他齐天大圣傲气的体现,是他敢于将高高在上的仙神拉下神坛的证明。
可现在……喊不出口了。
不是不敢,而是……觉得毫无意义,甚至有些……可笑。
喊给谁听?谁能听懂?谁会在意?
王母娘娘依旧是那个高踞瑶池的至尊女神,而他孙悟空,是什么?一个戴着金箍、保着和尚西行的“前”妖王?一个连自己家园都感觉回不去的迷途者?
那身赖以骄傲的、纵横天地的资本,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磨平了棱角。剩下的,是疲惫,是迷茫,是一种被强行套上枷锁后,连反抗都显得无力的麻木。
幻境中的蟠桃园,仙桃依旧,霞光依旧,但那个无法无天的灵猴,却已不复当初。园子寂寂无声,只有他缓慢咀嚼桃子的细微声响,显得格外空洞和悲凉。
聚灵魔猴的虚影在幻境边缘冷冷地看着,看着孙悟空那失魂落魄、连最爱吃的蟠桃都食不知味的模样,看着他那声再也喊不出口的“大娘”,心中充满了扭曲的快意。
对,就是这样。
忘记你曾经的样子。
忘记那些不值得的坚持。
折断的傲骨,无需再接。
因为很快,你将拥有新的、只属于我的……存在意义。
蟠桃的甘甜,此刻在孙悟空口中,竟泛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他放下只咬了一口的仙桃,望着满园春色,眼中只剩下了一片荒芜。
瑶池寂寂,再无那声石破天惊的“大娘”。
只剩下一只被无形锁链捆缚、独自舔舐着内心伤口的……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