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约的光纹在监管者7号生成的虚拟界面上缓缓熄灭，意味着最后一层加密锁与自毁协议已同步生效。那是一份由陈默主导逻辑框架、7号填充具体条款、林汐最终核验的，堪称“防御过度”的《临时访问、行为约束与数据交换协议》。
协议文本的长度，足以让旧时代的法务专员头晕目眩。内容涵盖了马赛克在偕明丘期间的行动范围、能量使用限制、信息接触权限、交互行为规范（包括禁止未经许可模仿任何成员的外形、声音或行为模式）、紧急情况下的指挥归属，以及违约后数据湮灭与物理驱逐的详细流程。
马赛克以惊人的速度“阅读”并“签署”了它——在他核心处理器里，这可能只是几个毫秒的事。他甚至还对其中几条特别严苛的条款发表了“颇具创意”的优化建议，被陈默面无表情地驳回。
现在，他终于站在了偕明丘的“土地”上。
不是透过数据流感知，不是远程扫描建模，而是真实的、通过足部传感器传来的触感——带着生命温度的土壤微颤，灵枢根系在下方缓慢生长的细微脉动，以及空气中混杂的植物清甜、淡淡机油味和人类生活气息的复杂味道。
他头部平滑的弧面此刻显示着一个简化的、不断旋转的感叹号，像个过于兴奋以至于找不到合适表情符号的孩子。
“哇哦……”他的意识传音直接送到在场的林汐和陈默脑中，声音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新奇，“触觉反馈校准完毕！湿度比数据库平均值高12.3%，有机颗粒物浓度丰富，环境能量场活跃度评级：A+！还有这个‘地面呼吸’的韵律……真奇妙！”
他试着轻轻踩了踩脚，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幻觉。
林汐站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看着这个高大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机械访客。按照协议，接下来一个月，他将处于“考察期”。考察者不是他，而是林汐——她将负责引导并监督他熟悉偕明丘的基本规则、生态和成员，这是他获得有限活动权限和进行所谓“数据交换”的前提，也是陈默坚持的、让他“付出代价”并建立初步行为模式认知的重要环节。
“欢迎来到偕明丘，赛克先生。”林汐开口，语气平和而正式，带着一种主人对陌生访客应有的、保持距离的礼貌，“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会带你了解这里。请务必遵守刚刚签署的协议，以及我或陈默的即时指示。”
“当然！绝对遵守！我最守规矩了！”马赛克立刻“立正”，头部显示切换成一个表示“严肃认真”的坚毅表情（???），但微微前倾的身体和闪烁的关节蓝光，依然暴露着他的迫不及待。
陈默推了推眼镜，目光如同扫描仪般从马赛克身上掠过，最后对林汐微微点头：“每日行程报备已同步至7号。如有任何协议外行为或异常数据波动，我会第一时间处理。”她的言下之意很明确：放心去，监控无处不在。
林汐回以一个明白的眼神，然后转向马赛克：“那么，我们从最基本的开始。请跟我来。”
她转身，步伐平稳地走向最近的居住区通道。马赛克连忙跟上，他的步态起初有些生硬，似乎在不习惯这种“脚踏实地”的移动方式，但很快就调整过来，步伐变得轻盈而精准，金属足部落在铺着细碎木屑和柔软苔藓的小径上，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这里是居住区外围。”林汐边走边介绍，语气像一位导游，但内容简洁，“每个家庭或个人拥有独立的居住模块。未经明确邀请，请不要随意进入或进行扫描。那边的公共区域，包括食堂、医疗室和训练场，在非专用时间可以参观，但同样需要提前报备并遵守在场人员的指引。”
马赛克的“目光”（传感器焦点）好奇地扫过那些风格各异、大多由回收材料和植物修饰的小屋，以及从窗户或门口探出脑袋、带着好奇或警惕目光打量他的成员，尤其是孩子们。他头部的符号变成了一个表示“观察中”的放大镜图案 (○′?д?)?。
“能量流动很温和……建筑材料的应力分布有趣，结合了旧世结构和活体支撑……人类幼体的生物电信号活跃度真高……”他低声嘀咕着，显然是忍不住在进行实时分析，但声音压得很低，仅限于林汐能接收到的传音频道。
林汐没有制止他这种自言自语的“分析癖”，只要不涉及深层隐私或协议禁止的范围。某种程度上，观察他如何观察，也是“考察”的一部分。
他们经过一片小型作物区。吴小玲正在检查几株新移植的、叶子会发出微光的块茎植物。看到林汐和马赛克，她停下手中的活计，点了点头，目光在马赛克身上多停留了一秒，带着评估的意味。
“这是吴小玲，我们的生命协调者，负责农业、后勤和医疗。”林汐介绍道。
“你好，吴小玲女士！”马赛克立刻微微躬身，做了一个略显夸张但又不失礼貌的问候姿势，头部显示出一个友好的微笑符号，“你的作物培育得非常出色！第7号植株的根系有轻微的能量淤塞，建议在下次灌溉时加入0.3%浓度的‘清流草’提取液，或许能提升17%的光合作用效率！”
吴小玲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他指的那株植物，又看了看林汐。林汐对她轻轻点头，示意无妨。
“……谢谢提醒，我会注意。”吴小玲回道，语气谨慎，但眼神中多了点惊讶。这个机械怪客，似乎不完全是胡闹。
继续前行。她们来到了“织命”工坊外围。赵磊和几个助手正在处理一批新到的、来自鹰喙山脉的矿物样本。工坊里传来的能量波动和活跃的灵枢根须吸引了马赛克的全部“注意力”。他几乎要贴到透明的观察窗上（协议允许的最近距离），头部的显示区域快速闪烁着各种材料分析图表和能量流模拟图。
“不可思议……这种有机-无机界面的能量耦合效率……还有根须的微观操作精度……”他的传音里充满了技术性的惊叹，“能问问他们是怎么解决‘活络甲片’第三层记忆合金与生物神经接口的相位同步问题的吗？我这里有十九种理论模型，但实际数据……”
“赛克先生，”林汐适时打断了他跃跃欲试的提问，“工坊涉及核心技术。在获得赵磊明确许可并完成相关保密流程前，你只能进行外部观察。提问也需要通过我或陈默中转。”
“……噢，明白。”马赛克立刻“缩”了回来，头部符号变成了一个有点委屈的撇嘴表情 (′?w?`)。但随即又亮了起来，“那我先记录观察到的表面能量谱和应力分布模式！这个总可以吧？不不不，我等等，先申请……流程，对，流程！”
看着他一副强行按捺研究冲动的样子，林汐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这个“变量”，在涉及他感兴趣的技术时，那份狂热和专注倒是……颇为纯粹。
一天的“参观”在平淡与马赛克时不时冒出的、被林汐温和而坚定地规范住的“好奇心爆发”中度过。傍晚，他们来到了指挥中枢外的平台。从这里可以俯瞰方舟一部分区域，远眺鹰喙山脉渐渐沉入暮色的轮廓。
“今天就是这些。”林汐总结道，“你已经了解了基本布局和行为准则。明天开始，我会带你接触一些非核心的日常工作场景，并解答你一些符合协议的问题。你的活动范围暂时限定在今天走过的区域。有任何需求，通过灵枢网络向我或7号提出申请。”
马赛克安静地“站”在她身边，头部的显示区域是一片宁静的深蓝色，点缀着几颗缓慢飘过的、像素化的星星。之前的兴奋似乎沉淀了下来。
“谢谢您，林汐小姐。”他的传音变得温和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感慨？“不仅仅是因为您带我参观。而是……谢谢你们允许我‘走进来’。”
他“望”着下方渐次亮起的、温暖的人工灯火与灵枢根须自然散发的微光交织的景象。
“这里……和数据库里任何关于‘人类聚居地’的描述都不同。和机械城的秩序不同，和黑塔的掠夺巢穴不同，甚至和那些自然形成的部落也不同。”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这里有一种……正在努力‘生长’的感觉。不是植物的生长，是某种更复杂的东西。规则在生长，技术在生长，人和土地、森林的关系也在生长……虽然缓慢，虽然带着伤痕和警惕，但是……是向前的。”
他转向林汐，尽管没有五官，却传递出一种认真的“注视”。
“这比我透过数据流‘看到’的，还要……有趣得多。也珍贵得多。”
林汐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回应。暮色中，她的侧脸轮廓柔和，绸缎似的发丝中夹杂着银白随着晚风轻轻飘动。第七类密钥的感知让她能隐约触及对方意识表层的情绪波动——那里没有虚伪，只有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新奇、赞叹、或许还有一丝……孤独被短暂慰藉的真诚。
“这就是偕明丘。”她最终轻声说，“它不完美，充满挑战，每一天都在未知中摸索。但这里的人，选择用这种方式，一起活下去，一起寻找答案。”
她看向马赛克：“你好奇，你想研究，这本身没有错。但请记住，你研究的对象，是一个活着的、由许多生命共同构成的‘家’。尊重，是这一切的前提。”
马赛克头部的星星图案静止了，然后缓缓变成一个简单的、点头的动画。
“我明白。”他的声音很轻，却郑重，“我会记住的。尊重……还有‘家’的意义。”
夜色渐浓。偕明丘如同悬浮在山谷中的一颗静谧星辰。
新登船的“怪客”，站在甲板上，第一次不是以观察者的距离，而是以“临时居民”的身份，感受着这片独特土地的脉搏。
为期一个月的考察期，才刚刚开始。而远方东海的风暴，以及更多潜伏的未知，仍在缓缓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