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殡仪馆值班室的灯还亮着。
监控屏幕的光映在凡子脸上,他眼睛发红,手指在时间轴上来回拖动,像在找一根看不见的线头。
画面是黑白的,清晰度不高,但足够看清林小舟从值班室走出来,走到窗边,写字,站定。
阳光斜照进来,影子拉长,水泥地上的轮廓规规矩矩,没一丝歪斜。
“再倒回去。”猴子坐在角落,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铁皮。
凡子没说话,把进度条拖回林小舟写下“听见了”的那一刻。
慢放,一帧一帧。
笔尖落下,墨迹成字。
他的背影静止,影子也静止。
可就在那一瞬——画面里,影子末端的地面上,忽然多出一点黑。
不是反光,不是抖动,也不是镜头畸变。
是另一双脚的轮廓,轻轻踩在他的影子后半步,像试探,又像学习站立。
它不动时,林小舟走;林小舟停,它还往前挪了半拍,像是没掌握好节奏。
“0.3秒。”凡子低声说,“延迟0.3秒,动作完全同步,但滞后。”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主机风扇的嗡鸣。
猴子没动。
他盯着那多出的半步阴影,手指缓缓划过屏幕边缘,像是在数它呼吸的频率。
良久,他低头翻开《守夜人守则》,纸页泛黄,边角卷起。
他翻到“影随”那一节,用红笔圈出一句话:“影不独行,必有伴生。”
笔尖顿了顿,又在旁边写了个小字注:“非死物,学人行。”
我坐在椅子上,手心全是汗。
昨晚那声“咯”还在耳朵里回荡。
不是笑,也不是哭,更像是某种东西第一次学会了发声。
林小舟站在门口,穿着新发的白蓝条纹制服,袖口还没剪标签。
他看着我们,没问结果,只说:“今晚我值夜班,走井口路线。”
“你疯了?”凡子猛地抬头,“你才来几天?连尸袋编号都背不全!”
“守则写了流程。”林小舟平静地说,“四双布鞋,添一双新鞋,轻报姓名。我按规矩走一遍,不算违规。”
猴子忽然笑了,笑得极轻,像是自言自语:“大嘴临死前跟我说,‘它们不是要拉你下去,是要跟你学走路。’我当时不懂。现在看,他是真懂。”
没人再拦他。
夜幕降得比往常快。
韩小川来了,裹着旧棉袄,手里拎个铁桶。
他是临时叫来陪巡的建筑工,前些日子在井台附近修排水沟,说见过“影子比人长一截”的事。
“我陪你走一趟。”他对林小舟说,“不是信你,是信这规矩。”
井口在殡仪馆后山,一条废弃小路尽头。
路两边是老墓区,碑石歪斜,杂草齐膝。
风从山坳里钻出来,吹得塑料花哗啦作响。
走到半路,韩小川突然抬脚,把铁桶踢翻。
哐当一声巨响,在夜里炸开。
我屏住呼吸——要是有东西跟着,这一下该惊动了。
林小舟没回头,没惊跳,甚至没停下。
他蹲下,掀开桶底,仔细检查下面有没有压着碎石或骨头碎片。
“你……不怕?”韩小川问。
“怕也得查。”林小舟站起身,“要是真有东西被压住了,它该怨的不是我。”
韩小川愣了几秒,忽然点头:“你跟我们不一样。你不怕鬼,怕失职。”
井口到了。
青石围成圆圈,井沿裂了一道缝,像是被什么硬物撞过。
林小舟从包里拿出四双小孩穿的布鞋,整整齐齐摆在井口南侧,又添上一双崭新的,鞋尖朝外。
他退后半步,低声说:“林小舟,十九岁,今夜守井。若你愿说话,我听着。”
风忽然停了。
他掏出录音笔,按下录制键。
一秒,两秒……风又起,吹得录音笔指示灯一闪一闪。
波形图猛地跳起一截,像被什么踩了一脚。
没人说话。
回放时,耳机里传来极轻的踏步声,节奏和林小舟昨夜行走一致,一步接一步,规整有序。
可就在第三步之后,多出一声拖沓的“嗒”——像是脚底沾了泥,又像是鞋带松了,拖在地上。
我听见自己心跳加快。
林小舟却只是轻轻按下停止键,把录音笔收好。
他抬头看天,云层裂开一道缝,月光漏下来,照在井沿上。
那里有一道刻痕,很深,像是多年反复划出来的。
就在这时,山道尽头传来窸窣声。
陈哑婆出现了。
她本不该来。
她是守墓人,从不踏足井台,更不会出现在巡夜路上。
可今夜她来了,拄着拐杖,灰白头发散着,手里攥着一撮发丝。
她走到林小舟面前,没说话,只是把那撮头发塞进他手心。
然后,她抬起枯瘦的手指,缓缓指向井沿那道刻痕。
陈哑婆的手指还悬在半空,枯瘦得像一截老树根,直直指向井沿那道裂痕。
风停了,连塑料花都不响了。
我站在后面,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
林小舟低头看着掌心那撮灰白头发,没问,也没扔。
他只是慢慢把它收进口袋,然后从包里摸出手电筒,蹲下身,把光对准井沿那道刻痕。
光束扫过石面,那些我以为是岁月磨出的划痕,忽然变了模样。
不是划的。
是踩的。
一连串极小的凹痕,排列成环形,像谁用指甲一点点抠出来的脚印拓片。
大小不过孩童手掌长,鞋底纹路模糊,但能辨出轮廓——布鞋底,前宽后窄,和摆在井口那五双一模一样。
更诡异的是,它们的步距并不一致。
前面几圈,歪歪扭扭,像是踉跄学步;越往后,越趋规整,间距几乎分毫不差,仿佛……在模仿。
“它在学。”林小舟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昨晚多出的那半步影子,不是跟错了节奏。”他抬头看我,“是它第一次试着抬脚,没掌握好时间。”
我浑身一僵。
那不是鬼在追人。
是鬼在学人走路。
韩小川退了半步,背靠墓碑,喘气声重了起来:“我修排水沟那晚……看见影子多出一截……它是不是就在那儿,照着活人的影子,一步一步……练?”
没人回答。
但答案已经写在井沿上,写在监控里,写在那一撮头发中。
陈哑婆为什么破例来这?她不是来阻止,是来提示。
她守墓一辈子,见过多少次这种“学”?
又埋下过多少双没人认领的小布鞋?
林小舟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一句话没说,转身往回走。
我们跟上,脚步比来时轻,却更沉。
回到值班室,他翻开值班日志,在“今日值班”那一栏写下:“林小舟。影长正常。”
字迹工整,毫无波澜。
凡子坐在监控台前,默默调出今晚的录像回放。
画面里,林小舟走出值班室,阳光斜照,影子拉在身后。
一切如常。
可就在他写下“影长正常”的瞬间——
影子末端,那半步多出的黑影,极其缓慢地……抬了一下。
像一只脚,终于完成了第一次屈膝抬腿。
画面定格。
凡子手指悬在鼠标上,指尖发白。
他低声说:“它在学……它真的在学。”
猴子一直靠墙站着,从头到尾没说话。这时,他忽然笑了。
不是害怕,不是讥讽,而是一种近乎释然的笑。
他走到监控屏前,盯着那抬起来的半步阴影,轻声说:
“那我们就教。”
房间里静得可怕。
可我知道,有些事已经变了。
不再是躲,不是逃,也不是驱。
而是——教。
那天夜里,我最后一次看向井口方向。
月光下,五双布鞋静静摆在青石边,鞋尖朝外,像在等待什么人穿上它们,走完一段没走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