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西防线,这个在1917年早春被鲜血和泥泞反复浇灌的产物,并非传统意义上一条笔直的、由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巍峨壁垒。它更像是一条蜿蜒曲折、深深嵌入摩尔达维亚丘陵与河谷地带的巨大伤疤,一条由无数个散兵坑、机枪巢、铁丝网和匆匆挖掘的交通壕连接起来的生命线。它的稳定,并非源于其固若金汤,而是源于交战双方在经历了连续数月的高强度厮杀后,都已被疲惫和巨大的消耗拖垮,不得不暂时停下进攻的脚步,舔舐伤口。
随着德军在默勒谢什蒂等方向上的攻势逐渐减弱,转为巩固既得阵地,前线出现了一种奇特的、心照不宣的“静默”。枪炮声并未完全停息,但那种旨在突破、摧毁对方整个防御体系的、山呼海啸般的猛烈进攻,确实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零星的冷枪冷炮,是侦察小队在无人地带的短暂交火,是双方工兵夜以继日、近乎疯狂地挖掘和加固。
对罗马尼亚军队而言,这段宝贵的喘息期,是埃德尔一世和总参谋部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抓住的生命线。一道道命令从前线指挥部发出,不再仅仅是关于反击或死守,更多的是关于“深挖洞”、“广积粮”、“保存有生力量”。
于是,在泥泞融化的初春冻土上,一场与泥土和时间的竞赛开始了。罗马尼亚士兵们,这些大多是农民出身的年轻人,此刻重新操起了他们熟悉的“农具”——不过是换成了工兵锹和十字镐。他们冒着依然凛冽的寒风和不时落下的炮弹,拼命地向大地深处挖掘。
最初的单兵散兵坑被横向打通,形成了蜿蜒曲折的交通壕,连接着后方的指挥所、补给点和前方的观察哨、机枪阵地。散兵坑本身也被加深、加固,顶部用砍伐来的原木和从废墟中捡来的门板覆盖,再堆上厚厚的泥土,形成能够抵御炮弹破片和流弹的简易掩体。在关键地段,开始出现更深、更坚固的地下掩蔽部,它们像鼹鼠的洞穴一样深入地下,里面挤满了轮换下来休息的士兵,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泥土味、劣质烟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铁丝网,这片死亡地带的标志物,被一层又一层地架设起来。不再是战争初期那种单薄的、象征性的障碍,而是由无数带刺的铁丝缠绕成的、高达数米的狰狞巨网。它们像藤蔓一样爬满了阵地前沿的斜坡和谷地,与地雷、陷阱和机枪火力点构成了致命的死亡组合。士兵们拖着沉重的铁丝网卷,在泥泞中艰难跋涉,手上、脸上被尖锐的铁刺划出一道道血口,但他们知道,每多拉设一道铁丝网,德国人冲过来时付出的代价就会多一分。
补给,是维系这条生命线的血液。然而,血液的流动却异常艰难而缓慢。罗马尼亚本就脆弱的交通网络,在战争和德军的破坏下更是千疮百孔。通往雅西和前线的铁路时断时续,有限的火车头和平板车优先用于运输最关键的武器弹药和兵员。大量的物资,尤其是粮食、药品和御寒的衣物,不得不依靠最原始的人力和畜力,沿着泥泞不堪的乡村小路,冒着被德军炮火和飞机袭击的风险,一点点地向前蠕动。
补给车队往往在夜间行动,车灯被严格遮蔽,车轮陷入泥坑是家常便饭。士兵和征召来的民夫们,喊着低沉的号子,在泥水中推着陷入困境的马车,或者扛着沉重的箱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每一袋面粉,每一箱子弹,每一卷绷带,抵达前线时都沾染着泥浆,甚至承载着运送者的鲜血。
前线的士兵们,则学会了在匮乏中生存。配给的食物单调而有限,黑面包坚硬得像石头,肉食是罕见的奢侈品。干净的水源需要冒着生命危险到特定的溪流或水井去获取,而那里往往是德军狙击手重点“关照”的目标。湿冷的堑壕里,战壕足病和呼吸道疾病比敌人的子弹更有效地削减着部队的战斗力。士兵们的军服破烂不堪,沾满了永远也洗不掉的泥浆,许多人只能从死去的战友或敌人身上剥下稍好一些的衣物来御寒。
埃德尔一世深知前线的艰苦。他尽可能地调整后勤分配,将有限的资源向一线倾斜。王室基金会(在战争状态下已转为半官方性质的救助机构)也努力筹措一些额外的食物、药品和烟草,通过秘密渠道送往最艰苦的阵地。但这对于整个庞大的防线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
更重要的是士气的维系。在看不到尽头的僵持和日复一日的消耗中,绝望的情绪像堑壕里的积水一样,缓慢而顽固地渗透。埃德尔通过总参谋部,要求各级军官和政工人员,必须加强对士兵的精神激励。他们向士兵们传达国王与大家同在的消息,讲述后方民众正在全力支持前线,描绘着将侵略者赶出国土、光复家园的未来图景。尽管这些话语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有些苍白,但它们确实像微弱的火苗,在寒冷潮湿的堑壕里,勉力维持着士兵们心中那点不肯熄灭的希望之光。
与此同时,防线对面的德军,也并未闲着。他们同样在加固阵地,完善火力配系。透过望远镜,罗马尼亚的观察哨可以看到,德军的铁丝网也在加厚,他们的掩体看起来更加规整和坚固。偶尔,会有德军的侦察气球升空,或者他们的飞机飞临阵地上空进行侦察和轰炸。双方就像两只受伤的猛兽,隔着一条布满陷阱的无人地带,互相警惕地对视着,积蓄着力量,等待着下一个撕咬的机会。
堑壕,在无声地延伸。它吞噬着泥土、木材、钢铁,也吞噬着年轻的生命和旺盛的精力。在这条由泥土和鲜血构筑的漫长战线上,1917年的春天,就在这种压抑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僵持中,缓缓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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