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领命而去,书房内重归寂静,只余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沈惊鸿重新执笔,却未再落于纸上,只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凉的笔杆,眸色深沉如夜。
承恩公夫人的心悸盗汗,周院判的隐秘别院,七皇子府的药材调配……这些看似分散的线索,在她脑中飞速旋转、碰撞、拼接。母亲笔记中那模糊的记载,关于那味似“曼陀罗”又非“曼陀罗”的诡谲之物,其阴影仿佛正透过这些零碎的讯息,一点点弥散开来,缠绕上这些可疑之人。
“长生蛊……”她低声咀嚼着这三个字。若母亲之死真与此物有关,那牵扯的恐怕就不仅仅是后宅阴私,而是足以动摇国本的惊天秘辛。萧彻……他究竟想做什么?仅仅是为了那个位置,还是有着更疯狂的图谋?
约莫一炷香后,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叩击声,三长两短,是冷锋的信号。
“进来。”沈惊鸿放下笔。
一道黑影如烟般掠入,无声无息地落在书房中央,正是去而复返的冷锋。他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夜行衣,面容冷峻,只是呼吸比平时略沉了一丝,肩头衣料处有一道不明显的划痕,带着些许尘土气息。
“主子,别院探过了。”冷锋的声音低沉平稳,但沈惊鸿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凝重。
“情况如何?你可有受伤?”沈惊鸿目光落在他肩头的痕迹上。
“谢主子关心,皮外伤,无碍。”冷锋微微摇头,“那别院守卫比预想的更为森严,明哨暗卡交错,且有精通机关布置之人。属下潜入时,险些触动了廊下隐藏的警铃。”
沈惊鸿心下一沉。一个太医院院判的私人别院,何需如此戒备?此地无银三百两。
“里面有何发现?”
“别院内部结构复杂,地下似有密室。属下未能深入核心,但在东厢一间看似书房的密阁外,听到了些许动静。”冷锋回忆着,语速不快,“里面有两人低声交谈,其中一人声音尖细,应是内侍之流,提及‘药材已备齐’,‘殿下催促甚急’,‘实验体状况不稳’等语。另一人声音苍老,应是周院判本人,他显得颇为焦躁,说什么‘药性相冲难以调和’,‘再失败恐遭反噬’。”
实验体?反噬?
沈惊鸿瞳孔微缩。这印证了她的部分猜测。萧彻和周院判,果然在利用那别院进行着某种危险的“实验”,很可能就与那“长生蛊”或是类似的诡谲药物有关。而“实验体”,会是活人吗?想到这个可能,她心底泛起一股寒意。
“可曾听到具体是何药材?或是实验体的来源?”沈惊鸿追问。
“未曾。”冷锋道,“他们交谈甚为谨慎,关键处皆以隐语代称。不过,属下在撤离时,顺手从窗棂缝隙间,取到了此物。”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小心翼翼包裹的小撮粉末,呈给沈惊鸿。
沈惊鸿接过,打开油纸,凑近鼻尖轻嗅。一股极其微弱的、混合着腥甜与草木腐败的奇异气味钻入鼻腔,这气味……与她记忆中母亲病重后期,身上偶尔沾染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异香,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更为浓烈,也更显驳杂不纯。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就是这种味道!虽然混杂了其他东西,但那核心的、令人不适的甜腻腥气,她绝不会认错!
“这粉末,来自何处?”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依旧冷静。
“是从那密阁窗外悬挂的一个风铃上刮下来的。那风铃造型奇特,似是以某种兽骨和干燥的藤蔓编织而成,铃身刻有诡异符文,这粉末就沾在铃舌和骨片接缝处。”冷锋描述道。
兽骨、藤蔓、符文、异香粉末……这组合透着一股邪气。沈惊鸿几乎可以肯定,这别院就是萧彻和周院判进行药物实验的核心据点之一。
“你做得好。”沈惊鸿将粉末重新包好,贴身收起,“这证据至关重要。可知那密阁内除了周院判和那内侍,还有何人?或是……何物?”
冷锋沉吟片刻,道:“属下隐约听到内间有细微的、类似铁链拖曳的声响,还有几声压抑的、不似人言的呜咽低吼,但转瞬即逝,无法确定来源。”
铁链?低吼?沈惊鸿眉头紧蹙。这听起来,越发不像是在进行正经的医药研究了。萧彻,他到底在制造什么怪物?
“看来,这位七皇子的野心,远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可怕。”沈惊鸿眸中寒光凛冽,“此事牵连甚广,需从长计议。你先行下去处理伤口,好生休息。今夜之事,烂在肚子里,对任何人不得提起。”
“是,属下明白。”冷锋抱拳,身形一晃,再次融入窗外夜色之中。
书房内又只剩下沈惊鸿一人。她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任由微凉的夜风拂面,试图吹散心头的阴霾与震骇。夜空无月,只有几颗疏星黯淡地闪烁着,如同这迷雾重重的局势。
母亲的冤屈,镇国公府的安危,乃至整个大胤的未来,似乎都系于这条逐渐浮出水面的黑暗线索之上。她感到肩上的担子从未如此沉重。
“小姐,”揽月的声音在门外轻轻响起,“晚膳备好了,您多少用一些吧。另外,方才门房送来帖子,是德妃娘娘宫里的内侍亲自送来的,邀请小姐三日后入宫参加寿宴。”
沈惊鸿收敛心神,关上窗户,转身道:“进来吧。”
揽月端着食盒进来,将几样清淡小菜布在桌上,又将那份烫金请柬恭敬地递上。
沈惊鸿接过请柬,指尖拂过上面精致的凤穿牡丹纹样。德妃寿宴……这本就在她的计划之内,只是如今看来,这场宴会恐怕不会仅仅是歌舞升平。萧彻、沈柔薇,或许还有承恩公府的人,都会在场。这既是试探的机会,也是危机的漩涡。
她缓缓展开请柬,目光扫过上面的字句,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揽月,去将我那套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宫装找出来,再配上那套红宝石头面。”沈惊鸿吩咐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从容,“既然要入宫,总不能失了镇国公府的体面。”
她要让所有人都看到,那个曾经可能被他们视为天真弱质的沈惊鸿,已经不一样了。她要堂堂正正地出现在那些仇敌面前,看看他们惊讶、猜疑,甚至惶恐的表情。
“是,小姐。”揽月应道,看着自家小姐沉静而坚定的侧颜,心中莫名安定下来。无论前路如何艰险,她都会誓死追随。
用罢晚膳,沈惊鸿并未立刻休息,而是再次坐回书案前。她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提笔蘸墨,开始梳理今日得到的所有信息。
左边写下“承恩公府:心悸盗汗,游医,京郊抓药”;右边写下“周院判别院:守卫森严,密室,实验体,异香粉末,兽骨风铃”;中间则重重写下“七皇子萧彻:催促实验,药材调配,长生蛊?(疑似)”。
线条将这些关键词连接起来,构成了一张初步的关系网。而在网的中心,她画上了一个问号,代表那未知的、危险的药物本质。
她还需更多证据,更直接的证据,能将这一切串联起来,并给予敌人致命一击的证据。母亲的笔记是关键,但还不够。周院判的别院是一个突破口,但守卫太严。承恩公夫人那边,或许能旁敲侧击……
她沉思片刻,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看来,是时候动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了。
“揽月,”她轻声唤道,“明日一早,你去一趟城西的‘墨韵斋’,找他们的掌柜,就说我想订一批上好的松烟墨,要‘老坑’出的,年份越久越好。”
揽月微微一怔,随即领悟。‘墨韵斋’是幽冥阁设在京城的一个极为隐秘的联络点,“老坑松烟墨”则是要求会见更高层级负责人的暗号。小姐这是要动用幽冥阁更深层的力量了。
“奴婢明白。”揽月肃然应下。
夜色渐深,惊鸿院内的灯火直至子时才熄灭。而京城另一端的某些角落,却注定有人要彻夜难眠了。
七皇子府,书房。
萧彻负手立于窗前,听着身后心腹侍卫的禀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跟踪的人被甩掉了?废物!”他声音冰冷,“可确认那丫鬟去了哪几家药铺?买了些什么?”
“回殿下,确认了。分别是济世堂、仁心斋和回春馆。所购药材皆是寻常补气血、治风寒之物,只是……在回春馆,她多买了两味‘全蝎’和‘天仙藤’。”侍卫跪在地上,头埋得极低。
“全蝎……天仙藤……”萧彻重复着这两个药名,眼中闪过一丝疑忌。这两味药虽不算罕见,但性偏,与寻常风寒补药同用,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沈惊鸿,她到底想做什么?是真的为她母亲调理旧疾,还是……发现了什么?
“还有,殿下,”侍卫继续禀报,“我们安插在镇国公府外的人回报,今日午后,似乎有不明身份的人试图接近惊鸿院,但未能成功。另外,市井间开始有些关于……关于承恩公夫人和已故镇国公夫人的流言……”
萧彻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如刀:“流言?什么流言?”
侍卫硬着头皮道:“多是些捕风捉影之语,说承恩公夫人早年曾用药物……还说林夫人的病或许有蹊跷……”
“砰!”萧彻一拳砸在身旁的紫檀木桌上,震得笔筒摇晃,“查!给本王查清楚,这些流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还有,加派人手,给我死死盯住沈惊鸿和惊鸿院!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是!”侍卫慌忙领命退下。
萧彻独自留在书房内,胸口微微起伏。沈惊鸿……这个他原本并未太过放在心上的女子,似乎正以一种超出他预料的速度,变得棘手起来。他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大计!
同样感到不安的,还有承恩公府内的柳如芸。
她听着心腹嬷嬷的回报,说沈惊鸿的丫鬟买了些奇怪的药材,且似乎有人跟踪,后来又去了几家铺子,行踪谨慎,心中便是一阵莫名的心慌。
“那丫头,到底在搞什么鬼?”柳如芸捏着帕子,在屋内来回踱步,“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关于她娘的死……”
“夫人稍安勿躁。”嬷嬷低声劝道,“大小姐毕竟年轻,或许只是疑心重,胡乱试探。咱们只要稳住阵脚,不露破绽,她抓不到把柄的。倒是夫人您,近日心神不宁,夜不能寐,还是得好好调理才是。那游医开的方子,老奴已派人去京郊配药了,明日就能取回。”
提到自己的病症,柳如芸脸色更加苍白。这几日,她确实夜夜被噩梦缠绕,梦中总是林氏七窍流血的模样,惊得她盗汗淋漓,心悸不已。这症状,与当年林氏后期竟有几分相似……难道真是报应?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烦躁地挥挥手:“知道了,药取回来立刻煎上。还有,让我们的人也盯紧惊鸿院,尤其是沈惊鸿的动向!”
这一夜,京城的暗流涌动得愈发激烈。而处于风暴眼中的沈惊鸿,在短暂的休憩后,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然睁开双眼,眸中一片清明与冷冽。
新的一天,新的较量,已经开始。她披衣起身,走向书案,那里,还有更多的事情等待她去筹划。德妃寿宴,将是她正式踏入这盘棋局的第一步,她必须走得漂亮,走得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