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驱散了冬夜的寒凉,却驱不散镇国公府上空那层无形的悲戚与压抑。府中悬挂的白幡在初升的日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往来仆役依旧步履匆匆,神色肃穆,不敢有丝毫懈怠。
惊鸿苑内,沈惊鸿由揽月伺候着起身。镜中的少女,脸色依旧苍白,眼睑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一副哀思过度、夜不能寐的孱弱模样。她任由揽月为她换上素服,用一根简单的银簪绾发,动作间带着恰到好处的迟缓与无力。
“小姐,您昨夜可是没睡好?脸色比前两日更差了。”揽月一边为她整理衣襟,一边忧心忡忡地低语。她隐约觉得小姐自昨日从夫人书房回来后,似乎有些不同,但那具体是何种变化,她又说不上来,只觉得小姐那偶尔掠过的眼神,沉静得让人心头发紧。
沈惊鸿用绣帕掩唇,轻轻咳嗽了两声,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无妨,只是梦见母亲了……”她垂下眼睫,遮住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光。昨夜奔波,确实耗神,但这副“病体支离”的姿态,正是她目前最好的保护色。
梳洗完毕,按规矩,她需去前厅向父亲沈战请安,并一同用早膳。这是母亲去世后,沈战为了维系父女情分,也是为监督她休养身体而定下的规矩。
前厅气氛凝重。沈战一身墨色常服,端坐主位,国字脸上刻满了失去爱妻的沉痛与疲惫,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他虽是一介武将,掌兵数十万,杀伐决断,但在面对家中变故,尤其是爱女这般哀毁骨立的模样时,那份铁血硬汉的心肠也不免柔软,充满了无力感。
“鸿儿来了,快坐下。”见到沈惊鸿,沈战连忙招呼,声音放柔了几分,“脸色怎么还是这么差?可是夜里又没睡踏实?为父让厨房给你炖了参汤,一会儿多用些。”
“劳父亲挂心,女儿只是……思念母亲。”沈惊鸿微微福身,声音细弱,带着哽咽,在揽月的搀扶下,才略显艰难地在沈战下首的椅子上坐下。
这时,一阵略显急促却刻意放柔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一股清淡的、若有似无的檀香气味。
“妾身来迟了,请老爷恕罪。”人未至,声先到。柳如芸穿着一身月白色绣缠枝莲纹的袄裙,外罩同色比甲,头上只簪了几朵素银珠花,脸上未施脂粉,眼眶微红,一副我见犹怜的哀戚模样,扶着丫鬟的手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同样一身素净的沈柔薇。
沈柔薇低眉顺眼,小心翼翼地给沈战和沈惊鸿行礼:“女儿给父亲请安,给姐姐请安。”她的礼仪挑不出一丝错处,声音柔婉,眼神却在不经意间飞快地扫过沈惊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算计。
“都坐吧。”沈战摆了摆手,语气平淡。他对柳如芸这个妾室,谈不上多喜爱,当年纳她,更多是源于老夫人(沈惊鸿的祖母,已过世)的压力以及一次意外的酒后失德。柳如芸虽出身不高,只是个小官吏之女,但胜在性子柔顺,伺候老夫人尽心,又为他生下了庶女沈柔薇,这些年在府中也算安分。夫人慕容兰在世时,对她也算宽厚。如今夫人新丧,他心中悲痛,更无心理会后宅这些琐事。
柳如芸依言坐下,目光立刻关切地投向沈惊鸿,语气充满了担忧:“大小姐的脸色瞧着还是不好,定是伤心过度伤了身子。妾身瞧着真是心疼。昨日妾身去小佛堂为夫人诵经祈福,特意求了安神的符水,大小姐若不嫌弃,一会儿让丫鬟送去惊鸿苑,或许能助眠。”
她话语恳切,姿态放得极低,俨然一副全心为嫡女着想的慈爱模样。
沈惊鸿心中冷笑。前世,她就是被柳如芸这番滴水不漏的“关怀”所迷惑,以为她是个安分守己、心地良善的姨娘,却不知这温柔体贴的面具下,藏着怎样一颗贪婪狠毒的心。那所谓的“符水”,谁知道里面加了什么料?即便此刻无毒,这种看似好心的举动,也不过是为了博取父亲的好感,以及麻痹她这个嫡女的手段。
“多谢柳姨娘挂心。”沈惊鸿抬起苍白的脸,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清晰的疏离,“只是母亲生前常教导,是药三分毒,符水之类,更需谨慎。女儿这身子,太医说了,需静养,慢慢将息,不敢胡乱用外物。姨娘的心意,惊鸿心领了。”
她的话合情合理,既抬出了已故主母的教导,又引用了太医的医嘱,委婉却坚定地拒绝了柳如芸的“好意”。
柳如芸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底闪过一丝错愕与阴鸷,但很快便恢复如常,甚至还带上了一丝被误解的委屈:“大小姐说的是,是妾身考虑不周了。只是见大小姐这般模样,妾身心里实在难安……”说着,竟拿起帕子按了按并不存在泪水的眼角。
沈战见状,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虽不喜后宅这些弯弯绕绕,但并非毫无所觉。鸿儿拒绝符水,在他看来并无不妥,慕容兰生前确实不喜这些神鬼之事,更信医理。柳氏这般作态,反倒显得有些……刻意了。
他沉声道:“鸿儿既然需要静养,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就免了。柳氏,你有心便多去佛堂为夫人诵经,其他的,不必过多操心。”
这话看似公允,实则带着敲打的意味。柳如芸心中一惊,连忙低头应道:“是,妾身明白了。”
沈柔薇在一旁,始终保持着温顺的姿态,但藏在袖中的手却微微收紧。父亲……似乎比以往更维护沈惊鸿了。是因为她刚刚丧母,格外怜惜?还是沈惊鸿这病弱的模样,勾起了父亲更多的愧疚和爱护?
早膳在一种微妙而压抑的气氛中进行。沈惊鸿吃得极少,几乎是数着米粒在吃,时不时还因“喉咙不适”而停下,用清水送服。沈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反复叮嘱她保重身体。
用罢早膳,柳如芸柔声对沈战道:“老爷,眼看年关将近,府中虽在丧期,不宜大肆操办,但一些必要的准备、人情往来,以及各处的年例赏赐,还需有人打理。夫人仙去,中馈之事……不知老爷有何安排?”
她终于按捺不住,开始试探了。中馈大权,历来是后宅女子地位和权力的象征。主母去世,按惯例,要么由嫡女接手,要么由地位最高的妾室暂管。沈惊鸿年幼“病弱”,在柳如芸看来,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沈战闻言,沉吟起来。府中事务繁杂,确实需要人打理。他一个武将,对此一窍不通,也不可能亲自过问。交给鸿儿?她这般模样,如何能劳心劳力?交给柳氏……他心中又隐隐有些不愿,总觉得对不起逝去的发妻。
沈惊鸿将父亲脸上的犹豫尽收眼底。她知道,此刻还不是彻底撕破脸的时候,也不能立刻表现出对中馈之权的强烈兴趣,那会引人怀疑。但她绝不能任由柳如芸轻易将这权柄夺去!
她适时地轻轻咳嗽起来,气息微弱地对沈战道:“父亲,女儿身子不济,无法为父亲分忧,心中实在愧疚。柳姨娘打理庶务多年,经验丰富,由姨娘暂管,本是妥当。只是……”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对母亲的追思与维护,“只是母亲生前打理中馈,素来讲究规矩、体面,账目更是清晰分明,一丝不苟。女儿想着,即便姨娘暂管,是否也应遵循母亲定下的旧例?以免底下人趁丧期懈怠,或生出些不必要的麻烦,损了母亲的颜面,也让父亲烦心。”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自己“无力”接管,看似认可了柳如芸的能力,却又抬出了慕容兰的“规矩”和“体面”,暗中给柳如芸套上了一层枷锁。意思是,你可以管,但必须按照我母亲留下的规矩来,不能擅自改动,更不能中饱私囊,否则就是对不起逝去的主母,就是让父亲烦心!
沈战眼睛一亮。是啊,兰儿生前将府中打理得井井有条,那些规矩都是极好的。让柳氏按旧例行事,既省心,又能维持国公府的体面,更是对兰儿的一种尊重和怀念。
他当即点头,对柳如芸道:“鸿儿说得有理。柳氏,府中中馈就暂由你打理,但一应事务,皆需遵循夫人生前定下的规矩章程,账目需清晰,每旬……交由我过目。”他本想说每日,但想到军务繁忙,改成了每旬。即便如此,也足以让柳如芸心中警铃大作。
每旬查账!还要遵循慕容兰那套严苛的旧例!那她还能有多少油水可捞?还能如何安插自己的人手?沈惊鸿这轻飘飘的几句话,简直是在她即将到手的权力上,套上了一个沉重的枷锁!
柳如芸心中恨极,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能强笑着应下:“是,老爷放心,大小姐放心,妾身一定谨遵夫人旧例,尽心尽力,不敢有丝毫怠慢。”
她看向沈惊鸿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忌惮。这个丫头,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柔弱……难道她察觉到了什么?不,不可能,她一个十五岁的丫头,又病成这样,能有什么心机?或许只是巧合,只是出于对慕容兰的维护?
无论如何,柳如芸都意识到,想要彻底掌控镇国公府的后院,沈惊鸿这块绊脚石,必须尽快搬开!而且,要搬得悄无声息,不惹人怀疑。
沈惊鸿垂下眼眸,掩去眸底一丝冰冷笑意。柳如芸,这才只是开始。母亲的规矩,岂是你能轻易驾驭的?那些看似繁琐的条条框框,迟早会让你露出马脚。而查账……更是她日后揪出府内钉子、清算总账的绝佳机会!
早膳后,众人散去。沈惊鸿由揽月扶着,慢慢走回惊鸿苑。途经连接前后院的花园长廊时,一阵寒风卷过,带来了更清晰的、源自柳如芸身上的那股檀香气味。
沈惊鸿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这香气……似乎与她平日里在小佛堂沾染的普通檀香略有不同。香气底层,似乎混杂着一丝极其淡薄、若有若无的甜腻气息,若非她前世精通医毒,嗅觉远超常人,绝难察觉。
这是甜腻……她脑中飞快闪过母亲手札上关于“梦萦散”的记载:“……气味极淡,初闻似檀,细辨则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腻,久闻可致心神恍惚,体虚者尤易受其害……”
难道……
一个惊人的猜测浮上心头。柳如芸去小佛堂诵经是假,借机沾染这种特殊的、可能掺有“梦萦散”成分的香料,然后接近父亲,或者……意图潜移默化地影响自己这个“体虚”的嫡女?
好阴毒的手段!若非她重生归来,拥有前世的记忆和医毒知识,恐怕至死都难以察觉!
沈惊鸿心中杀意翻腾,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扶着揽月的手,微微收紧了些。
“揽月,”她轻声吩咐,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回去后,将窗户都打开,通通风。这府里的药味和……香火气,闻久了,有些闷得慌。”
“是,小姐。”揽月不疑有他,连忙应下。
沈惊鸿抬眼,望向前方被冬日阳光勾勒出轮廓的、气势恢宏的镇国公府楼阁。这看似平静的府邸之下,暗流已然汹涌。柳如芸,你已经出手了么?
很好。那我们就好好较量一番。看看是你这隐藏多年的毒蛇道行深,还是我这涅盘归来的凤凰……手段更狠!
她稳步向前走去,素白的衣袂在寒风中轻轻飘动,背影单薄,却透出一股即将破土而出的、不容忽视的坚韧与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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