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朱墙内外白雪皑皑,唯有太极殿内灯火通明,暖香氤氲,一派歌舞升平。
可这祥和表象之下,是足以冻裂骨髓的暗流。
丝竹管弦之声越是悦耳,推杯换盏之景越是热闹,那份无形的压迫感就越是刺人。
几乎所有人的眼风,都或明或暗,像淬了毒的针,密密地扎向席间那对格外醒目的璧人——寒王君墨寒,及其王妃李晚宁。
君墨寒一袭玄色蟒袍,金冠束发,面容冷峻如终年不化的雪山。
即便只是静坐席间,周身散发的威压也让周遭的喧闹无形中低了几分,无人敢轻易近前搭话。
而他身侧的李晚宁,身着蹙金绣鸾凤宫装,云鬓花颜,容色倾国。
她唇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从容自若地小口啜饮着杯中温酒,仿佛置身于自家庭院,而非杀机四伏的龙潭虎穴。
高踞龙椅的皇帝面带微笑,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全场,将底下臣子们的心思尽收眼底。
太子坐在左下首,手里捏着金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目光尤其是落在李晚宁身上时,那嫉恨与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喷涌而出。
西郊那座该死的“功德碑”,简直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酒过三巡,太子终于按捺不住,他扯出一个极其虚伪的笑容。
他声音刻意扬高,确保殿内每一个人都能听清:“皇弟,弟妹,近日真是辛苦了。”
听说二位在西郊赈济流民,深得民心,连‘功德碑’都立起来了?呵呵,真是……功在社稷啊!”
最后“功德碑”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明显的讥讽和挑拨。
君墨寒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没听见一般,只是淡漠地吐出四个字:“分内之事。”
语气冰冷,不带丝毫情绪。
然而,李晚宁却盈盈起身,动作优雅流畅,对着太子和皇帝的方向微微屈膝一礼。
她的声音清越悦耳,如玉磬轻鸣,瞬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太子殿下谬赞了。天寒地冻,王爷与晚宁不过是尽臣子本分,为父皇分忧罢了。
至于那碑,乃是西郊百姓感念皇恩浩荡,自发所立。
碑文所刻,亦是‘天佑大雍,民心所向’。此乃父皇仁政德被天下所致,正是四海归心、国运昌隆的吉兆,晚宁与王爷,岂敢居功?”
一番话,不卑不亢。
既全了礼数,又将所有的功劳和高帽,轻飘飘地、却又严丝合缝地全都戴到了皇帝头上,顺便将太子那句充满恶意的“功在社稷”化解于无形。
皇帝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呵呵笑了起来,显得十分受用:“寒王与王妃有心了。民心所向,确是吉兆。来,众卿,共饮此杯!”
“共饮!” 群臣齐声应和,殿内气氛却因这第一回合的无声交锋而愈发微妙诡谲。
太子脸色铁青,悻悻然坐下,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眼神,愈发阴鸷。
酒至半酣,按惯例到了助兴环节。
几位宗室贵女上前献艺,或弹琴或作画。
技艺虽精,在此刻暗流汹涌的大殿内,也不过是锦上添花,未能掀起太大波澜。
太子妃一直安静地坐在太子身侧,此刻却忽然笑着看向李晚宁,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早就听闻妹妹才情卓绝,尤擅音律。今日佳节盛宴,妹妹可否赏脸,让我等也一饱耳福?”
她眼神温柔,眼底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逼迫。
满殿皆知,寒王妃出身将门,于行军布阵上或有见识,但琴棋书画这类风雅之事,向来“名声不显”,太子妃此举,分明是想让她当众出丑。
君墨寒眉峰微蹙,周身气息更冷了几分,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然而,他的袖口却被一只微凉柔软的手轻轻拉了一下。
他侧目,对上李晚宁投来的目光,那眸中不见丝毫慌乱,反而掠过一丝他熟悉的、带着点狡黠的从容。
李晚宁从容起身,仪态万方地朝帝后及太子妃行了一礼:“姐姐有命,晚宁自当遵从。”
“只是寻常的闺阁小曲,恐污了父皇母后与诸位大人的圣听。”
“晚宁近日偶得一古谱残章,名为《山河颂》,气势尚算恢宏,或能稍衬我大雍万里山河之壮阔,愿献丑一试。”
《山河颂》?
满殿宾客皆露疑色,交头接耳,皆言从未听闻此曲。
皇帝闻言,倒是来了兴致:“哦?《山河颂》?朕亦未曾听闻。准奏!朕倒要听听,是何等曲目,能配得上我大雍山河!”
内侍连忙抬上一架七弦古琴。
李晚宁走至琴前,闭目凝神片刻。
前世,为了讨好那个负心渣夫,她呕心沥血,遍寻古籍,才勉强将这首在前朝就被列为禁曲、早已失传的《山河颂》复原出来。
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玉指轻抚琴弦,下一刻,金戈铁马之音骤然而起!
初时如地底暗流涌动,隐而不发,顷刻间便化作磅礴江河,奔腾咆哮!
琴音激越,似有千军万马踏碎冰原,又如惊涛裂岸,撼动乾坤!
那琴声里裹挟着的,不再是柔媚婉转,而是睥睨天下、气吞万里如虎的帝王气魄!
音浪席卷整个太极殿,震得人耳膜嗡鸣,气血翻涌,几个文弱的老臣甚至忍不住捂住了胸口。
这哪里是助兴的靡靡之音?
这分明是撼动人心的帝王之乐!
君墨寒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琴前端坐的女子,她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清辉,在那激昂壮阔的琴音中,显得如此耀眼,如此陌生,又如此……夺人心魄。
他知她聪慧机敏,智计百出,却从未想过,她胸中竟藏着如此沟壑山川!
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在他心底轰然炸开。
太子脸色已然铁青,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
而高踞上首的皇帝,在最初的震惊之后,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皇帝抚掌大笑,声震殿宇:“好!好一曲《山河颂!好一个‘山河壮阔’!赏!重重有赏!”
满堂皆是被这琴音震慑后的寂静,旋即爆发出海潮般的赞誉之声。
然而,在不起眼的角落,一向低调的荣王君墨辰,却眯起了眼睛,死死盯着从容谢恩的李晚宁。
指尖因为用力而死死扣住酒杯,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充满了惊疑与探究:
“《山河颂》……前朝亡国之时就已失传的宫廷禁曲……她一个将门之女,如何会弹奏?她到底……是谁?”
(第172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