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沫那句“投名状”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无声的裂痕。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惊疑、审视、难以置信。
陈实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看惯了硝烟与生死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沫,仿佛要穿透她美丽皮囊,看清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林墨和高辛夷站在稍远处,一个面覆寒霜,一个眼神灼灼,但此刻,她们共同的敌人刚刚救了整个特务营,甚至可能救了陈实,这让她们内心的敌意变得复杂而无处安放。
最终,陈实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特派员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你提供的情报和路径,纵队会记下的。”
他没有追问,也没有表态。
这是一种更深的戒备。
苏沫似乎早料到如此,她微微颔首,甚至对林墨和高辛夷的方向投去一个难以解读的、近乎挑衅的眼神,然后挺直脊背,在两名警卫(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的陪同下,离开了指挥部。
她一走,指挥部里压抑的气氛才略微松动。
“司令!这女人太可疑了!她怎么会知道那条小路?她出现在那里绝不是巧合!”
向凤武第一个嚷道,他对苏沫这种出身军统又手段莫测的特务天生不信任。
赵刚眉头紧锁:“她说是‘投名状’……是想取得我们的信任?还是另有所图?老陈,此事必须彻查!”
陈实摆了摆手,脸上是深深的疲惫和更深的决断:“查,当然要查。但现在,鬼子的大扫荡还没结束,‘断指’行动只是让他们疼了一下,远未伤筋动骨。我们没时间把精力完全耗在这上面。”
他目光扫过众人:“传令各部,利用鬼子攻势受挫的间隙,抓紧时间休整、转移伤员、补充弹药。向凤武,你部伏击打得不错,但也要防止鬼子报复性反扑,立刻向深山区转移。沈发藻,西线的袭扰不能停!”
“那……苏特派员?”袁贤瑸推了眼镜问道。
“暂时限制她的活动范围,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接触电台和核心机密。对外,她依然是重庆的特派员。”
陈实下了定论,“眼下,生存是第一位的。内部的问题,只要不危及根本,先放一放。”
接下来的日子,独立纵队在日军的铁壁缝隙中艰难辗转。
虽然“断指”行动取得了战术成功,但“烈风”扫荡的整体压力并未减轻,战斗依旧残酷而频繁。
苏沫被半软禁在指挥部附近的一处独立院落里。
她似乎安之若素,每日看书、写字,偶尔帮着医疗队照顾一下轻伤员,对林墨和高辛夷偶尔投来的审视目光,也只是报以淡然的、甚至带点怜悯的微笑。
这种态度,反而让林、高二人更加憋闷。
陈实没有再单独见过她,但有关她的报告却每天都会送到他的案头。
她安分守己,没有任何异常举动,甚至还在一次小规模空袭中,帮忙将一名受伤的小战士拖进了防空洞。
这份报告让陈实沉默了片刻。
他想起那晚她开枪时生疏却坚定的样子,想起她带路时毫不犹豫的背影。
这个女人,就像一团迷雾,危险,却又偶尔透出一丝……真实?
这天夜里,陈实处理完军务,独自一人走到院子里,望着远处山峦的黑影。
寒风凛冽,吹动他单薄的军衣。
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大衣悄然披在了他的肩上。
陈实身体一僵,没有回头。
能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靠近他的,只有两个人。
而林墨,不会如此沉默。
“山里风硬,司令还是注意身体。”苏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陈实没有拒绝那件大衣,也没有转身,只是淡淡地问:“那条小路,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苏沫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望着黑暗,月光勾勒出她精致的侧脸轮廓。
“我说过,我有我的渠道。戴老板的人,总要有些看家本领。”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自嘲,“当然,现在这些渠道,恐怕也快不属于我了。”
陈实终于侧头看她:“什么意思?”
“我擅自行动,救了你们,在戴老板那里,已经是叛徒了。”苏沫转过头,直视着陈实的眼睛,她的眼眸在月光下亮得惊人,没有平日的妩媚,只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
“那份‘投名状’,不是给重庆的,是给你,陈实,给独立纵队的。”
“为什么?”陈实的声音依旧冰冷。
“为什么?”苏沫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凄然和决绝,“因为我厌倦了。厌倦了当一件工具,厌倦了在阴谋和背叛里打滚,厌倦了看着这个国家流血,自己却只能躲在暗处玩弄权术。白城之后,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更痛快、更干净的活法。”
她向前一步,靠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般的力度:
“陈实,留下我。我对你没有威胁了,我的背后不再是重庆,我只是苏沫。但我脑子里的东西,我对敌人内部运作的了解,我对密码的熟悉,甚至……我这个人,都可以为你所用。你需要我这样的人,来应对接下来更复杂的局面,无论是日本的,还是……重庆的。”
陈实凝视着她,试图从她眼中找出一丝虚伪,但他只看到了一片燃烧后的灰烬,以及从灰烬中挣扎而出的一点微光。
他知道她的话半真半假,知道她必然还有所隐瞒,但他也相信,她此刻的“投名状”,至少有七分是真。
留下她,风险巨大,如同怀抱毒蛇。
拒绝她,或许能暂时安全,但也可能失去一个洞察危险、打开局面的关键钥匙。
寒风卷过,吹动两人的衣角。
远处,传来隐约的狼嚎。
良久,陈实缓缓开口,声音融入冰冷的夜色:“你的活动范围,可以适当放宽。政治部宣传科缺一个懂电讯和情报分析的顾问,你去报到吧。”
他没有说信任,也没有承诺未来,只是给了她一个位置,一个观察和证明的机会。
苏沫眼中瞬间迸发出耀眼的光彩,她深深看了陈实一眼,没有说谢谢,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陈实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握紧了肩上那件还残留着她体温和淡淡茉莉香的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