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城的硝烟尚未在太行山的褶皱里完全散尽,其引发的巨大震荡却已如同惊雷,滚过华北乃至更广阔的天空。
独立纵队这把原本被视为疥癣之疾的尖刀,经此一役,已深深楔入日军的战略腹地,成了他们喉中一根必须拔出,却又无从下手的硬刺。
重庆方面的反应最为迅速和热烈。
当“独立纵队千里奔袭,克复白城,毙伤俘获甚众,敌酋野副昌德呕血败退”的捷报通过电波传来时,整个山城几乎沸腾。
《中央日报》以头版头条、加大加粗的字体刊载了这一“辉煌胜利”,将陈实誉为“华北柱石”、“抗日骁将”,将白城之战描绘成一场精心策划、以弱胜强的经典战例。
广播里,字正腔圆的声音慷慨激昂,将独立纵队的功绩与全国抗战的伟业紧密相连。
正式的嘉奖令和勋赏如同雪片般飞来,比永固大捷后的规格更高,措辞更显隆重。
陈实的军衔被正式核定并公告为陆军中将,独立纵队的番号被擢升为“国民革命军冀鲁豫边区游击总指挥部”,下辖若干支队的架子也搭了起来,虽然这些支队大多还存在于纸面上。
然而,在这片喧闹的赞誉之下,潜流暗涌。
军政部某间密室内,烟雾缭绕。
“陈实……又是陈实!”一位身着呢子军装、领章上缀着将星的中年人敲着桌面,语气复杂,“先败坂田,再挫野副,端掉白城……这战功,未免也太显赫了些。”
旁边一位戴着金丝眼镜、文人模样的人扶了扶眼镜,低声道:“其兄陈辞修在鄂西手握重兵,如今他又在华北异军突起,手握一支能征惯战的虎狼之师……委座虽喜其战功,却也难免……”
“功高震主,尾大不掉啊。”中年人叹了口气,“更何况,他身处敌后,与同样深处敌后的十八集团军那边,难免会有往来。戴雨农派去的人,听说进展有限?”
“苏沫回报,陈实此人,心思深沉,难以掌控。白城之战如此凶险的决策,他竟能独断专行,可见其……桀骜。”
文人模样的人摇了摇头,“嘉奖要给,但也不能让他太过顺遂。物资补给,可以稍加延宕;其部队扩编的正式番号和粮饷,也需慢慢核议。总要让他知道,离不开中央的支持。”
“嗯……此外,可否考虑,在其内部……掺些沙子?”中年人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一场围绕功勋的盛宴背后,是无形的提防与制衡。
重庆的嘉奖,对独立纵队而言,既是荣耀的桂冠,也可能是一道渐渐收紧的枷锁。
与重庆的热闹相比,陕北的反应则显得审慎而务实。
在一孔普通的窑洞里,几位领导人对着简陋地图上标注出的白城位置,进行了深入的讨论。
“这个陈实,胆子大,胃口也不小。”一位领导人拿着电文,语气中带着赞赏,“敢带着主力钻到鬼子肚子里去掏心窝子,还让他掏成了!这一下,不仅解决了自身的生存危机,还把华北鬼子搅了个天翻地覆,客观上极大地支援了我们的反扫荡斗争。”
“战术上确实可圈可点,长途奔袭,中心开花,打得漂亮。”另一位领导人点头,“这证明在华北敌后,只要策略得当,我们完全有能力对日军造成致命打击。他的成功经验,值得我们研究总结。”
“不过,他的背景和立场……”有人提出了疑虑,“毕竟是重庆那边任命的,听说那位特派员还在他身边。我们与之合作,需掌握好分寸。”
“目前来看,他们打鬼子是坚决的,这就有了合作的基础。”最初发言的领导人一锤定音,“吩咐前沿各部,可以继续与独立纵队保持非正式的情报共享和战术配合。对于他们取得的胜利,可以通过我们的渠道,予以客观报道和赞扬。既要团结一切抗日力量,也要保持我们独立自主的立场。”
于是,在十八集团军控制的报刊和广播中,也出现了对白城之战简练而客观的报道,肯定了独立纵队的战果和对华北抗战的贡献。
这种来自另一个强大抗日力量的认可,其分量,在某些层面,甚至超过了重庆的浮夸宣传。
华北方面军司令部内的气氛,则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司令官多田骏面色铁青,看着墙上地图白城位置那个刺眼的红色叉号,以及代表野副旅团溃退的混乱箭头,握着军刀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奇耻大辱!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
一个装备精良、满编满员的精锐旅团,竟然被一支所谓的“游击纵队”玩弄于股掌之间,连老巢都被端掉!
这不仅意味着巨大的物资损失和兵力伤亡,更是对“皇军”不可战胜神话的沉重打击,对占领区治安秩序的严重挑战!
“野副昌德,废物!蠢货!”多田骏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怒吼声在寂静的指挥部里回荡,“他应该切腹!向天皇陛下谢罪!”
下面的参谋军官们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发泄完怒火,多田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深知,单纯的愤怒解决不了问题。
这个“陈实匪部”已经成了心腹大患,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尽快铲除!
“命令!”多田骏的声音冰冷刺骨,“立刻从关外、华中抽调精锐部队,特别是擅长山地作战和特种作战的部队,加强华北方面军!”
“启动所有潜伏的特工网络,不惜一切代价,获取陈实及其独立纵队核心层的情报、行踪、后勤补给线!重点侦察他们的根据地核心区域!”
“制定新的‘肃正作战’计划!规模要更大,手段要更狠!采取‘铁壁合围’、‘梳篦清剿’战术,配属大量航空兵和毒气部队(!我要将陈实和他的部队,连同他们的根据地,从华北的地图上彻底抹掉!”
“加强对占领区的控制,推行‘保甲连坐’,严格物资流通,断绝他们从民间获取补给的渠道!同时,加大政治诱降和分化瓦解的力度!”
一道道充满杀气的命令从北平发出,一张更大、更密、也更毒辣的罗网,开始向着独立纵队悄然罩下。
日军显然已经将陈实部视为最优先的打击目标,接下来的斗争,必将更加残酷和血腥。
……
与外界的纷扰震荡相比,成功跳出合围、满载而归的独立纵队,此刻正隐藏在虎跃隘及周边连绵的群山之中,享受着短暂而宝贵的喘息。
白城缴获的物资,如同甘霖,让这支疲惫却亢奋的队伍迅速恢复了元气,并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壮大着。
战士们换上了崭新的日军冬装和黄呢子大衣,扛着刚开箱的三八式步枪,机枪手抚摸着油光锃亮的九二式重机枪和歪把子,炮兵的阵地上,那几门缴获的山炮和步兵炮被擦得锃亮,炮兵们正在老炮手的指导下,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操作和射击诸元计算。
新兵训练处人满为患。
白城之战缴获的大量武器,使得扩军计划得以迅速实施。
数以千计的新兵在接受严格的军事训练,他们穿着不合身的旧军装,但手中的武器却是崭新的。
由原伪军转化过来的士兵,在经过政治教育和整训后,也逐步融入了各个连队。
虎跃隘深处的修械所,因为白城缴获的设备和技术工人的加入,规模和技术能力都得到了极大提升,已经可以复装子弹、制造手榴弹和地雷,甚至开始尝试修理更复杂的火炮部件。
陈实走在营地间,看着这一切,心中踏实了许多。
实力的急剧膨胀,给了他应对未来更大风暴的底气。
司令部里,电台滴滴答答作响,情报不断汇集。
陈实、赵刚和几位核心团长围在地图前,神色并不轻松。
“鬼子这次吃了大亏,绝不会善罢甘休。”陈实指着地图上日军新一轮的调动迹象,“接下来,我们要面对的,恐怕是华北日军能动用的最大力量,最凶狠的手段。”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向凤武浑不在意,“咱们现在兵强马壮,正好跟鬼子好好干一场!”
“不能硬拼。”赵刚摇头,“日军实力依然远超我们,正面抗衡是以卵击石。我们必须发挥我们的优势,机动、灵活,利用根据地的有利地形和群众基础,继续与他们周旋。”
陈实点了点头:
“老赵说得对。白城的模式可以借鉴,但绝不能重复。鬼子现在肯定防着我们再搞长途奔袭。下一步,我们要把根据地建设得更巩固,把群众工作做得更扎实。同时,部队要以更加分散、灵活的方式活动,积小胜为大胜,不断消耗敌人。”
陈实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沉毅:
“告诉同志们,最困难的阶段可能才刚刚开始。但我们独立纵队,是从黑石峪、永固、白城的血火中杀出来的!鬼子想要我们的命,就得先做好被我们崩掉满嘴牙的准备!”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