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天天在过去。
地图上标注的日历,已经划到了畑俊六死命令的第十天。
大别山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而贪婪的漩涡,无情地吞噬着日军的人力、物力和最宝贵的时间。
日军第13师团指挥部里,荻洲立兵中将双眼布满血丝,往日作为帝国中将的从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癫狂的焦躁。
他面前的地图上,代表进攻方向的蓝色箭头依旧缓慢地蠕动,而标记着“遭遇袭击”、“补给中断”、“伤亡惨重”的红色符号却密密麻麻,刺得他眼睛生疼。
“五天!又过去了五天!”荻洲立兵对着电话话筒咆哮,声音嘶哑,“你们旅团今天又前进了多少?三公里?还是五公里?代价呢?一个中队的伤亡?!八嘎!按照这个速度,等到我们爬到漫水河,武汉都已经陷落了!”
电话那头传来下属旅团长无奈而疲惫的声音:“师团长阁下!支那军太狡猾了!他们根本不与我们正面交战!每一道山梁,每一个峡谷,甚至每一片树林,都可能藏着冷枪、地雷和陷阱!士兵们精神高度紧张,体力消耗极大!辎重队不断遇袭,炮弹和粮食送不上来,士兵们很多时候只能半饥半饱地作战……”
“我不想听这些理由!”荻洲立兵粗暴地打断,“司令官的命令很清楚!不惜一切代价!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纵火!炮击!坦克推!用人堆!也要给我把路趟开!明天,如果我看不到你们旅团有决定性的进展,你就等着上军事法庭吧!”
重重摔下电话,荻洲立兵感到一阵无力。
他从未打过如此憋屈的仗。
敌人像山里的雾气,看得见摸不着,却能时时刻刻让你流血。
荻洲立兵曾尝试组织了几次大规模的“拉网清剿”,部队像梳子一样把一片区域来回梳理,结果除了找到几个废弃的营地和一些埋锅造饭的痕迹外,一无所获。
87师的主力仿佛融入了大山,根本无迹可寻。
而一旦部队分散,立刻就会遭到凶狠的反咬,损失惨重。
“报告!”通讯参谋脸色苍白地跑进来,“刚刚收到电报……从安庆方向北上,负责侧翼掩护的吉田大队,在黑龙潭附近山谷……遭遇支那军主力伏击!”
“什么?主力?!”荻洲立兵猛地站起来,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找到猎物的兴奋,“具体情况!战果如何?”
通讯参谋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道:“吉田大队……损失过半,大队长吉田少佐玉碎……支那军动用了一个团以上的兵力,利用地形优势,伏击了行军中的吉田大队……战斗持续不到一小时,等我空军赶到时,支那军已经……已经撤离了。”
“八嘎!”
荻洲立兵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浇灭,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愤怒和挫败感。
对方明明有集中兵力吃掉他一个大队的能力,却偏偏不跟他正面决战,只是闪电般咬一口就走,继续拖延,继续消耗!
荻洲立兵走到地图前,看着黑龙潭的位置,那里距离漫水河核心区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87师师长陈实这是用空间换时间,用吉田大队的鲜血,再一次狠狠地抽了他的耳光,告诉他:主动权,依然在87师手里。
“时间……我们没有时间了……”
荻洲立兵颓然坐回椅子上,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十五天的期限,像套在他脖子上的绞索,正在越收越紧。
他不是在和一个师团作战,他是在和整座大别山作战,在和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意志作战。
……
与此同时,漫水河一处极其隐蔽的备用指挥部里。
陈实和赵刚同样紧盯着地图,但他们的神情相对沉稳。
地图上标注着日军各部队的停滞位置和最近一系列战斗的成果。
“师座,鬼子越来越急躁了。”赵刚指着几个点,“你看,他们甚至开始不顾侧翼安全,强行向山区纵深穿插,显然是畑俊六给他们下了死命令,限定了时间。”
“嗯。”陈实点点头,眼神锐利,“越是急躁,破绽就越多。吉田大队就是例子。告诉各团,抓住鬼子急于求战的心理,继续诱敌深入,在有利地形上,可以集中优势兵力,打一些小型的歼灭战,一口一口吃掉他突出的部分,但切记不可恋战,打完就走!”
“是!”赵刚应道,随即脸上又掠过一丝阴霾,“只是……鬼子实施的‘三光’政策太毒辣了。不少乡亲遭了殃,根据地的破坏很大……”
陈实沉默了片刻,拳头微微握紧,声音低沉却坚定:“这笔血债,我们迟早要让他们百倍偿还!但现在,我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拖住他们!鬼子在这里多耗一天,武汉方向的准备就多一天,整个战局就多一分主动!我们每在这里拖住鬼子一个联队,甚至一个旅团,就是在为武汉会战减轻一份压力!告诉同志们,我们的牺牲和忍耐,是有巨大战略价值的!”
陈实走到洞口,望着外面层峦叠嶂的青山,缓缓道:“畑俊六想速战速决,我们偏不让他如意。他要的是时间,我们就要让他把时间都浪费在这大山里。他想在武汉会战前解决我们,我们就让他带着后顾之忧,不得安生地走向武汉战场!”
“传令下去,”陈实转身,命令清晰果断,“各部继续严格执行‘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战术。加大夜间袭扰力度,让鬼子日夜不得安宁。重点破坏他们的后勤线,尤其是弹药和油料!没有炮弹,他的重炮就是废铁!没有汽油,他的坦克就是棺材!”
“是!”
命令迅速传达。
87师的战士们,如同山间的精灵,更加活跃起来。
他们凭借着对地形的极致熟悉和群众的舍命支持,将游击战、运动战的精髓发挥得淋漓尽致。
日军的扫荡部队,仿佛陷入了一个没有尽头的噩梦。
前进,则步步杀机;驻扎,则夜夜惊魂;后勤,则时时中断。
时间在恐惧、疲惫和不断的伤亡中飞速流逝。
荻洲立兵手上的十五天期限,已经过去了一大半。
而他距离漫水河,距离歼灭87师的目标,依然遥不可及。
“拖延”战术,正在以一种残酷而有效的方式,一点点耗尽日军的锐气、资源和最关键的时间,并将畑俊六和华中派遣军,拖入深深的焦虑之中。
武汉会战的庞大机器已经开始启动,但其侧翼的这场“小规模”扫荡作战,却成了一个流血不止、无法愈合的伤口,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