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赵刚又冲了上来,脸色煞白:“师座!林医生那边…彻底撑不住了,伤兵已经堆成了山!担架队根本不够,炊事班的都上去抬人了!林医生从早上站到现在,手抖得连手术刀都捏不稳了!有个小护士累晕了,脑袋磕在手术台角上,血流了一脸,爬起来还在给伤兵递钳子…”
陈实没说话,神情凝重,目光转向南边。
野战医疗队设在一栋民房里,院墙上挂着的红十字旗,一角已被弹片撕裂。
几个白大褂的身影在院子里奔忙,怀里抱着血肉模糊的躯体。
一个伤兵的腿齐膝断了,白森森的骨头碴子露在外面,被放在门板上时,疼得浑身抽搐,牙齿咬得咯咯响,硬是一声没吭。
伤兵太多,部队已经严重负荷,必须尽快处理,否则只有让越来越多的弟兄被伤兵拖累。
想明白了这一点,陈实立马下命令:“让警卫营抽两个连将经过处理的重伤员和一些短时间内不能参加战斗的轻伤员全都撤往后方野战医院去,务必让整个87师减负前行。”
命令很快得到了执行。
大部分的伤员被送往后方,林墨的战地医疗队压力骤减,获得了喘息的机会,87师也不用向担架队投入太多的兵力,正面的压力也小了很多。
就在这时,宝山路上有了动静。
李忠带着几个浑身浴血的老兵,把牺牲战友的尸体硬生生垒起来,当成掩体,从尸山血海的缝隙里往前爬。
一个老兵肚子被打穿了,肠子混着血水流出来,他咬着牙,用沾满泥污的手胡乱把肠子塞回肚子里,抓起一颗手榴弹,嘶吼着扑向那个夺命暗堡。
“轰隆!”一声巨响,暗堡被炸塌了半边,破碎的水泥块混着血肉飞溅到李忠脚边。
“暗堡端掉了!”通讯兵激动地大喊。
陈实立刻举起望远镜。
镜片里,李忠踩着战友尚有余温的尸体,正奋力往陆战队本部的墙头上爬。
他一手举着驳壳枪,嘴里竟然死死咬着一颗手榴弹的拉环。
楼上的鬼子慌了,手雷像下饺子一样往下砸。
一颗哧哧冒烟的手雷正落在李忠脚边。
他没有丝毫犹豫,竟弯腰一把将手雷抄进怀里,用整个身体死死压住,然后借着冲势,合身撞进二楼一个喷吐着火舌的窗口。
巨大的爆炸声混着鬼子凄厉的惨叫,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陈实的心口。
“拿下了…”陈实喃喃道,心情沉重,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砖缝里。
李忠用自己的生命开辟了一条进攻之路。
开战没多久,他麾下一个主力团的团长就战死沙场,由不得陈实不悲痛。
然而,这口气还没喘匀,虹口公园方向骤然响起刺破耳膜的防空警报。
三架涂着血红膏药旗的日军轰炸机,像秃鹫一样俯冲下来,炸弹像下饺子般砸向刚刚被518团浴血夺下的虹口游泳池。
“轰!轰!轰!”震耳欲聋的爆炸瞬间将池水掀上天空,清澈的泳池变成了翻滚着泥浆和血水的死亡沼泽。
几个没来得及撤出的士兵在水中徒劳地挣扎、举枪,下一秒就被巨大的水浪和冲击波彻底吞没。
“防空!注意防空!”陈实目眦欲裂,嘶吼着往楼下冲。
刚冲到楼梯口,一个浑身是血、几乎不成人形的通讯兵挣扎着爬进来,手里死死攥着半截被血浸透的电报纸:“师…师座…261旅…公大纱厂…顶不住了…周旅长…求援…”
陈实一把抓过那半截电报,上面的字迹已被黏稠的血液彻底糊住。
他脑子里闪过周颐鼎在街垒后焦急吹号的样子,闪过工兵抱着炸药钻进公大纱厂那潮湿幽深地下室的背影…防潮炸药。
肯定是老炸药在潮湿的地下室哑了火,工兵们被堵在里面了。
“赵刚!”陈实转身又往屋顶冲,“让259旅立刻抽一个团,火速增援杨树浦路261旅!告诉周颐鼎,给我顶住!炮兵团全力掩护他们!”
夕阳西下,将残破的上海涂抹上一层凄厉的血色。
宝山路的柏油路面,已经被粘稠的、近乎黑色的血浆彻底浸泡。尸体层层叠叠,堆得比街垒还高。
几条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野狗,在尸堆旁贪婪地嗅着,被哨兵一枪惊跑。
517团的残兵正涌向那座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日军海军陆战队本部大楼。
楼内的鬼子垂死挣扎,从二楼窗口疯狂地往下扔燃烧瓶。
火舌顺着楼梯和墙壁凶猛上窜,瞬间吞没了冲在最前面的87师士兵。
他们瞬间变成了惨嚎的火人,却没有扑打翻滚,只是带着满身烈焰,踉跄着、嘶吼着继续向前冲,直到彻底烧成一具具焦黑的残骸,倒在冲锋的路上。
黄兴路的巷子里,王二柱背靠着半堵断墙,胸膛剧烈起伏。
他身边只剩下三个还能喘气的兄弟。
一个兵的眼睛被打瞎了,空洞的眼窝流着血水,双手在断壁残垣间摸索,嘴里含糊地念叨着:“娘…俺怕…枪…俺的枪呢…”
王二柱默默摘下自己的德式钢盔,戴在那瞎眼兄弟头上。
他刚要开口,巷子口突然涌出一群狰狞的鬼子兵。
王二柱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弯腰抄起地上沾满脑浆和泥土的日军军刀,对着身边仅存的三个兄弟吼道:“跟狗日的拼了!别忘了咱们练的黑龙十八手!”
陈实的望远镜缓缓扫过黄兴路的死斗,扫过杨树浦路方向的滚滚浓烟,最后定格在野战医院那个小小的院落。
院子里,林墨医生跪在冰冷的地上,正给一个伤兵截肢。
麻药早已经用光,伤兵嘴里塞着破布,身体因剧痛而剧烈抽搐,可他死也不吭声。
林墨的白大褂早已被血染透,额前汗湿的碎发粘在苍白的脸上。
她手中的锯子,在血肉和骨头间艰难地来回拉动,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每拉动一寸,都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残酷的绞杀。
日军凭借坚固工事和凶猛火力,像磐石一样死死顶住了87师一波又一波潮水般的强攻。
每一寸土地的推进,都浸泡在滚烫的鲜血里。
战况,在尸山血海中陷入了令人绝望的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