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驶离繁华的租界,路面渐渐变得颠簸。
车窗外的景象也从洋楼林立变成了阡陌纵横的农田,偶尔能看到插着青天白日旗的哨卡,哨兵握着步枪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过。
陈实摘下墨镜,揉了揉眉心。
地图上标注的江湾阵地,比他想象中更靠近市区。
远处工厂的烟囱还在冒烟,田埂上甚至有农人在弯腰插秧,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可谁能想到,这里即将成为血肉磨坊的第一道防线。
“师长,前面就是 36师的防区了。”赵刚指着前方一片矮墙,墙头上隐约能看到德式钢盔的轮廓,“他们的先头部队上周就到了。”
轿车在哨卡前停下,一个少校参谋小跑着迎上来,敬礼的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陈师长,卑职 36师参谋处李涛,奉命在此等候。”
他的目光在陈实肩上的将星上停留了半秒,飞快地移开,“宋师长正在前沿阵地,让卑职先带您去驻地。”
陈实点点头,推开车门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泥土和火药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远处的田埂上,几个士兵正挥着铁锹挖战壕,汗水浸透的灰布军装贴在背上,像幅皱巴巴的地图。
“这些工事是按德国顾问的标准修的?”
陈实踩着田埂往前走,军靴陷进松软的泥土里。
战壕的深度刚到膝盖,掩体的角度也有些问题,若是日军用迫击炮轰击,根本起不到掩护作用。
李涛的脸颊微微发烫:“回师长,弟兄们日夜赶工,只是……”
“只是材料不够,人手不足?”陈实接过话头,蹲下身摸了把战壕壁的泥土,黏糊糊的泛着潮气,“这样的工事,挡不住炮弹,反而会变成活棺材。”
他站起身,指着远处那片地势稍高的坟地:“那里视野开阔,能俯瞰三条公路,应该设重机枪阵地。”
又转向左侧的竹林,“迫击炮藏在林子后面,射程刚好能覆盖前面的开阔地。”
李涛拿着纸笔飞快记录,笔尖在纸上划出急促的沙沙声。
他原本以为这位“少爷师长”只是来走个过场,没想到对方一眼就看出了防御部署的漏洞。
那些地方,连德国顾问都没特意叮嘱过。
“告诉张师长,”陈实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让他的人把战壕加深到一米五,胸墙要用原木加固,再铺上厚土。告诉工兵营,把附近的石碑、磨盘都收集起来,做防炮掩体用。”
“是!”李涛立正敬礼,转身时脚步都快了几分。
87师的驻地在一片废弃的蚕厂里,厂房的玻璃早就被拆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架。
士兵们正有条不紊地卸装备,马克沁重机枪被小心翼翼地架在墙角,炮兵团的士兵正用帆布盖住 105毫米榴弹炮的炮管,像是在呵护什么稀世珍宝。
“师长,这是您的指挥所。”赵刚推开一间还算完整的办公室,里面摆着张掉漆的木桌,墙角堆着几个装满文件的木箱。
窗户正对着前方的开阔地,视野倒是不错。
陈实走到窗前,望着士兵们在空地上搭建帐篷。
28旅的王二柱正指挥着几个新兵加固帐篷桩,他的嗓门像破锣:“夯重点!夜里要是刮大风,把帐篷掀了,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新兵们涨红了脸,抡着石头砸向木桩,闷响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在给即将到来的大战敲警钟。
“赵刚,”陈实忽然开口,“让各团统计一下,有多少人会游泳。”
赵刚愣了一下:“游泳?师长,咱们这是陆地防御……”
“日军很可能会从黄浦江登陆,包抄咱们的侧翼。”陈实的手指在窗台上轻轻敲击,“多一项技能,就多一分活路。让会水的老兵带带新兵,每天抽两小时在附近的河汊里练练。”
他记得历史上日军正是利用海军优势,在多处进行两栖登陆,撕开了中国军队的防线。
虽然现在提醒或许有些仓促,但多做一点准备,总能少些牺牲。
“是!我这就去安排。”赵刚转身要走,又被陈实叫住。
“还有,让辎重营去买些麻袋,装满沙土,沿阵地前沿堆成矮墙。告诉弟兄们,那不是障碍物,是救命的盾牌。”
陈实望着远处渐渐西沉的太阳,金色的光洒在田埂上,把士兵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再给每个连配十把工兵铲,战壕每天都要加固,不能偷懒。”
赵刚应声离去后,陈实从文件箱里翻出一张江湾地形图。
地图上用红笔圈出的防御要点,大多集中在公路沿线,却忽略了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田埂和水渠。
他拿起铅笔,在图上密密麻麻地标注起来。
哪里适合埋地雷,哪里可以设伏,哪里要留预备队……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里,他仿佛听到了炮弹呼啸的声音。
傍晚时分,王二柱端着个粗瓷碗走进指挥所,碗里是一条刚从黄浦江钓上来的鱼做成的酸菜鱼,还有陈诚长官那夜送来的牛肉罐头,味道很香。
王二柱本来是整个87师最看不起陈实的人,在那天陈实小露一手之后,反倒成了陈实的铁杆心腹。
“师长,该吃饭了。”王二柱把碗放在桌上,目光忍不住往地图上瞟,“这田埂也能打仗?”
陈实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个老兵跟着原主混了两年,算是 87师的老人了,只是以前总是待在军营里,没正经上过战场。
“你觉得田埂没用?”陈实拿起个牛肉罐头,舀了一块牛肉塞进嘴里,“日军的装甲车厉害吧?到了田埂里,它能比人跑得快?”
王二柱挠了挠头:“那倒是……可弟兄们挖战壕都快累散架了,再挖田埂……”
“累散架总比丢了命强。”陈实打断他的话,指着地图上的水渠,“让你的人今晚就去清理这些水渠,把淤泥挖出来,既能当交通壕,又能挡坦克履带。告诉弟兄们,现在多流一滴汗,战场上就少流一滴血。”
王二柱看着师长眼里的认真,忽然挺直了腰板:“是!卑职这就去办!”
他转身时,脚步比来时沉了许多。
夜幕降临时,江湾的田野里亮起了点点马灯。
87师的士兵们没有休息,借着微弱的光线加固工事,清理水渠。
陈实站在蚕厂的高台上,望着那片移动的灯火。
士兵们的身影在马灯下晃动,像一群不知疲倦的蚂蚁,正在用双手构筑着防线。
他知道,这些工事在日军的重炮面前或许不堪一击,但至少,能让他们多撑一会儿,多杀几个鬼子。
“师长,36师张师长派人送来了些罐头。”赵刚捧着个木箱走来,里面是几听牛肉罐头,标签上印着德文。
陈实拿起一听罐头,冰冷的金属外壳让他想起博物馆里那些锈迹斑斑的军用水壶。
“分下去吧,给站岗的弟兄们。”他顿了顿,“告诉宋师长,明天一早我去拜访他,聊聊协同防御的事。”
赵刚走后,陈实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兵力配置表。
借着月光,他在空白处写下:“明日拂晓,派侦察排沿黄浦江沿岸侦查,重点标注日军可能登陆的滩涂。”
风从江面吹来,带着水汽的凉意。
陈实把表揣回兜里,望着对岸租界的灯火。
那里依旧歌舞升平,仿佛战争只是个遥远的传说。
两岸对比,一边是通宵达旦,纸醉金迷的天堂,一边是即将陷入战火的无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