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另一边。
河岸阵地,夜已深沉。
阵地上方是浓墨般的黑暗。
只有浏阳河水流淌的汩汩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不知是野物还是什么的窸窣响动。
更添了几分令人不安的死寂。
几盏从后方勉强拉上来的探照灯,有气无力地扫过一段段河面和滩涂。
灯光所及之处,一片昏黄模糊。
灯光不及之处,则是一片黑暗。
河岸线太长,探照灯根本顾不过来,大片大片的区域笼罩在未知的阴影里。
第1团团长李国胜蹲在团指挥部里,心里就跟这夜色一样,沉甸甸的没底。
他紧了紧身上满是硝烟味的军大衣,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这鬼天气,这鬼地方……小鬼子要是真摸过来,还真不好防。”
他手下的兵白天被打惨了,现在还能战斗的不足三分之二,分散在这漫长的防线上,每个人都疲惫到了极点,全靠一口气撑着。
李国胜抬手看了看腕表。
表盘上的荧光指针显示,距离入夜已经过去半小时了。
“时间到了。”
李国胜深吸一口气,对旁边的信号兵下令,“放第一颗照明弹!给老子看看,对岸那些龟孙子到底在搞什么鬼!”
“是!”
信号兵熟练地装填、举起信号枪。
“嗵——!”
一发照明弹拖着耀眼的尾焰直冲夜空。
随即在阵地上方几十米的高度“砰”然绽开,瞬间将下方大片的河面、滩涂和对岸区域照得亮得跟白天一样。
光芒驱散了黑暗,也瞬间驱散了李国胜心中的疑虑,却让他后背瞬间惊q出 一层冷汗。
只见对岸原本一片漆黑的河滩上,赫然出现了十几拨影影绰绰的土黄色身影。
这些日本兵显然已经下到了水里,正弯着腰,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忙碌着。
他们竟然在偷偷架设浮桥。
而且看样子,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
有几段浮桥甚至已经向河中央延伸了十几米。
“他娘的!狗日的小鬼子,还真被师座料中了,想趁黑给老子来一手阴的!”
李国胜又惊又怒。
小鬼子白天吃了那么大的亏,晚上还不消停。
对岸正在作业的日军工兵和掩护部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吓了一跳。
他们本已适应了黑暗,此刻被照得无所遁形,顿时慌了手脚。
负责指挥的军官气急败坏地大喊:“隐蔽!快撤回去!”
但已经晚了。
“机枪!给老子打,狠狠地打!”
李国胜一把推开身边的机枪手,亲自操控起那挺威力巨大的民二四式重机枪,将枪口对准了河面上那些清晰可见的目标。
“哒哒哒哒哒——!!!”
沉闷而持续的咆哮声打破了夜晚的寂静,重机枪喷吐出长长的火舌,子弹如同泼水般扫向对岸暴露无遗的日军。
在照明弹惨白光芒的映照下。
那些试图逃跑或寻找掩体的日军士兵,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成片倒下。
冰冷的河水被子弹打得噗噗作响,溅起无数水花,很快又被鲜血染红。
其他阵地上的守军也反应过来。
步枪、轻机枪纷纷开火,织成一张死亡的火网。
对岸日军丢下百余具尸体,仓皇逃回了远处的黑暗之中。
日军得第一次夜间偷袭,以惨败告终。
“停止射击!节省弹药!”
李国胜打光了一个弹链,这才喘着粗气松开扳机,脸上露出一丝狠色。
“狗日的,还想偷鸡?门都没有!传令下去,严格按师座命令,每半小时,给老子打一颗照明弹,让河面一直亮着,我看鬼子还敢不敢来!”
果然,过了半小时,当第二颗照明弹升空时。
又照出了对岸一些不死心、试图靠近河岸的小股日军。
这些日军再次遭到守军火力打击,又丢下几十具尸体。
这下,对岸彻底没了动静。
显然,日军指挥官也意识到,在对方有严密防备和照明弹支援的情况下,夜间偷袭代价太大,得不偿失。
第一夜的河岸,就在这有惊无险中过去了。
虽然神经始终紧绷,但至少阵地安然无恙,还让鬼子白白损失了近两百人。
消息在天亮前传回了永安师部。
顾沉舟接到李国胜的电报时,正在油灯下研究地图。
他看了一眼电文,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淡淡地对方志行说:“鬼子果然耐不住性子。他们时间紧迫,补给线越长越危险,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包括夜间偷袭,以求速战速决。”
顾沉舟提起笔,在电报纸背面快速批复:“李团长处置得当,通令嘉奖。着该部继续保持高度警惕,尤其黎明前后,防止日军利用天色昏暗发起强攻。伤员轮换、弹药补充事宜,已着后勤部门优先办理。”
写完,顾沉舟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前线暂时稳住,但他心里清楚,白天的恶战只会更加残酷。
藤田进和稻叶四郎绝不会因为两次夜间偷袭失败就放弃。
荣誉第一师的后勤目前还算通畅,弹药粮食能够补充。
这是他们相比于深入敌后的日军的最大优势。
他们拖得起,而鬼子拖不起。
“不能光等着挨打,还得给鬼子持续放血,扰乱他们的节奏。”
顾沉舟心中盘算着。
但眼下最迫切的,除了军事部署,还有另一件他刚刚承诺出去的大事。
他让方志行将油灯拨亮一些,铺开几张空白的公文纸。
“老方,来,咱们得把‘伤残将士扶助会’的架子先搭起来。”
顾沉舟的语气变得认真而专注,“在医院里说的话,不能只是空头支票。得让弟兄们看到实实在在的东西,心里才真正踏实。”
方志行连忙坐过来,拿出笔记本。
顾沉舟沉吟片刻,理清思路,开始口述成立扶助会的核心原则与承诺。
他条分缕析,从宗旨、组织到长远保障,勾勒出一个清晰而坚实的框架。
方志行飞快地记录着,心中越发感到这份承诺的分量。
“师座,这些真要都实现,需要的人力、物力、财力可不是小数目,而且可能会触动很多现有的规矩。”
记录完毕,方志行不无担忧地提醒。
顾沉舟目光坚定:“再难也要做!规矩是人定的,也能改!这些弟兄把命都交给了国家,交给了我们,我们若连他们伤残后的生活都不能尽力保障,还有什么颜面谈‘保家卫国’?财力物力可以想办法,可以去争,可以去筹!”
“但这件事,必须做,而且要做好!这不仅是给伤兵一个交代,更是给全师所有将士一个定心丸!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跟着我顾沉舟,跟着荣誉第一师打仗,只管向前冲,后路,我来铺!”
顾沉舟拿起刚刚写满要点的纸张:“先按这个思路,形成一份正式的倡议书和章程草案。等打完这一仗,再立刻着手推动,现在,先把这份草案多抄录几份,下发到各旅团,让所有军官都知道,也让前线的士兵们有个盼头。”
“是!师座!我马上办!”
方志行郑重地接过草案,他知道,这份薄薄的纸张,承载的重量,或许不亚于前线的一纸作战命令。
它关乎军心,更关乎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