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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第九战区司令部后。
顾沉舟回到长沙城外的师部临时驻地时,夜色已深。
营地灯火通明。
方志行三人在门口等待着自家师座回来。
“师座,薛长官有什么指示?咱们师的任务下来了吗?”
周卫国迎了上来,脸上带着跃跃欲试的战意。
顾沉舟没有立刻回答。
他目光沉静地扫过周围忙碌的士兵身影,最终落在周卫国脸上,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卫国,去,把全师弟兄,只要是能动的,都给我召集到校场上去。我有话要说。”
周卫国愣了一下。
看着顾沉舟异常严肃的神情,把到嘴边的疑问又咽了回去,敬了个礼:
“是!我马上去办!”
很快,凄厉的集合哨音划破了夜空。
各团、各营、各连的士兵们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拿起武器,跑步向营地中央那片空旷的校场集结。
脚步声隆隆,如同闷雷滚过大地。
不多时,校场上便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两万五千名官兵,排成整齐的方阵。
刺刀在火把和探照灯的光芒下闪烁着幽冷的寒光。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
方志行、周卫国、杨才干等高级军官站在队列的最前面。
同样心中充满疑惑。
他们跟随顾沉舟日久,经历过大小恶战无数,却从未见过师座在战前如此郑重其事地将全师集结起来训话。
顾沉舟缓缓走上木台,走到那简陋的扩音喇叭前。
他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沉重。
关于成长沉默了片刻,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却同样坚毅的面孔。
这些面孔,有的他熟悉,是从淞沪、从南京、从徐州一路跟过来的老兄弟。
更多的是在武汉和重庆补充进来的新面孔,还带着些许稚嫩。
眼神却同样充满了对鬼子的仇恨和对他的信任。
“弟兄们。”
顾沉舟开口了,声音通过喇叭传遍整个校场,平静中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
“我知道,你们每个人军装最里面的口袋里,都藏着一张纸,一支笔。”
台下微微起了一阵骚动,许多士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那是他们为自己准备的“遗书”,或者只是一张写好了老家地址、收信人名字的纸条。
来到这前线,谁都没指望能囫囵个回去。
都想留下点什么。
“拿出来吧。”
顾沉舟的声音依旧平静,“现在,就把它拿出来。趁着还有时间,趁着脑子还清醒,把想对爹娘、对老婆孩子、对心上人说的话,都写下来。”
顾沉舟顿了顿,语气加重:“现在就可以写!原地坐下,写!”
命令下达,校场上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随即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官兵们面面相觑,心中揣揣不安。
师座这意思明显是视死如归了。
一股悲壮而凝重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但没有人质疑,没有人交头接耳。
士兵们默默地原地坐下。
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那些被体温焐得有些发软、甚至带着汗渍的纸笔。
就着地上、膝盖,或者战友的后背,认真地写了起来。
火光跳跃,映照着一张张年轻而专注的脸庞。
有人咬着笔头沉思,有人奋笔疾书。
有人写着写着,眼泪就无声地滴落在纸上,迅速晕开墨迹。
这不是怯懦,这是对生命的留恋,对亲人的不舍,更是赴死前的决绝。
台下的方志行、周卫国、杨才干三人,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一丝不祥的预感。
自跟着师座以来,血战、恶战打了无数,何曾见过师座在战前就让大家集体写遗书?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就连算无遗策、总能带领他们以弱胜强的师座,都对即将到来的这场战斗,抱有了最悲观的估计!
这说明,他们即将踏入的,很可能是一个有死无生的炼狱!
三人不敢再细想,也默默地找地方坐下,掏出了自己的纸笔。
杨才干掏出随身携带的一支派克金笔,这是他那川军名宿的叔叔杨森送给他的。
他铺开纸,沉吟良久,最终落笔:
“叔父大人钧鉴:侄儿才干,不孝……此番受命守长沙核心,职责重大,恐难生还。若侄儿战死,恳请叔父转告爹娘,他们的瓜娃子,不能再在堂前尽孝了……孩儿不孝,为国尽忠,死得其所,惟望二老勿过悲恸,保重身体……侄儿才干,绝笔。”
周卫国摸出一张萧雅的照片,摩挲了片刻,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始写道:
“小雅:见字如面。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长沙此战,凶险异常,我部肩负重任,唯死战而已。你还年轻,若我……不必等我,择一良人,安稳度过余生。勿念。卫国。”
方志行则写得最简单,也最是痛苦。
他父母是教书先生,倾尽所有培养他成才,如今他却要让二老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
他笔尖颤抖:
“父母大人:儿志行叩首。儿从军报国,夙愿得偿,虽死无憾。惟念及父母养育之恩未报万一,心痛如绞。恳请二老保重身体,勿以儿为念。不孝儿志行,拜别。”
整个校场,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顾沉舟站在台上,静静地看着台下这悲壮的一幕。
他没有写。
他向来不喜欢写遗书。
顾沉舟知道,自己的死亡注定会给家人带来巨大的痛苦。
留下一封遗书,只会让父母、让念晴在往后的岁月里,反复摩挲,沉湎于长痛之中,睹物思人,徒增伤悲。
不如什么都不留下,让时间慢慢冲淡一切。
而且,他本就是赤条条穿越到这个战火纷飞的世界的,无牵无挂。
最后,也该赤条条地走。
他的归宿,就在这片他誓死扞卫的土地上,在他身后这些同生共死的弟兄们中间。
不知过了多久,士兵们陆续停下了笔,小心翼翼地将写好的遗书折好,重新塞回贴身的衣袋。
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自己全部的牵挂和生命的重量。
他们重新站起身,队列恢复了寂静。
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变得更加坚定,更加无畏。
仿佛完成了一场神圣的仪式,卸下了所有包袱,只剩下纯粹的杀意和与敌偕亡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