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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骨的寒风如同无形的刀锋,卷着浓重的硝烟与血腥气息,狠狠刮过顾沉舟布满硝烟的脸颊。
他带着荣誉第一旅仅存的百余名残兵,夹杂在教导总队同样疲惫不堪的队伍中,步履维艰地穿过巍峨而又伤痕累累的中山门。
城门洞幽深似井,两侧墙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弹坑和焦黑的灼痕,宛如一张巨大的、饱经创伤的嘴,正无声地将这支残军吞入这座即将倾覆的六朝古都。
身后的紫金山方向,零星的枪炮声仍不时传来,提醒着每一个人,包围圈正在不断收紧。
踏入城内,金陵的景象比城外更为压抑和凄惨。
昔日繁华的街道如今瓦砾遍地,断壁残垣随处可见。
烧焦的梁木、破碎的瓦罐、散落的物品无声地诉说着连日来敌机轰炸的惨烈。
偶尔有惊惶的百姓身影从破败的门洞后一闪而过,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无助。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尘土味,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息。
那是绝望的味道。
远处,中华门、光华门方向,枪炮声稀疏却持续不断,像是不肯停息的丧钟,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就在这时,一种奇异的景象出现了。
天空中,几架涂着猩红膏药的日军九六式轰炸机,并未像往常一样俯冲投下死亡的炸弹,而是懒洋洋地盘旋着,如同撒纸钱般抛洒下无数雪片般的纸张。
这些纸张在寒风中纷纷扬扬,飘落全城。
是日军的劝降书!
“唐孟潇将军暨金陵守军诸将士:……皇军已包围金陵……抵抗无益,徒增军民伤亡……限二十四小时内开城投降……皇军保证尔等生命财产安全……”
冰冷的油墨印刷着精心编织的谎言,字里行间透着松井石根居高临下的傲慢与诱杀的险恶用心。
劝降书像瘟疫般瞬间蔓延全城,落在街道上、瓦砾间,甚至飘落到守军士兵的脚边。
顾沉舟随手抄起一张,只扫了一眼,便冷哼一声,将纸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用沾满泥泞血污的靴底碾碎,仿佛要碾碎日寇的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身边的方志行嘶哑着嗓子骂道,因受伤而吊着的左臂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杨才干紧紧攥着那支早已没有子弹的步枪,红肿未消的眼睛死死盯着天上盘旋的敌机,嘴唇抿得发白,一言不发。
消息很快从前线指挥部传来:唐司令长官对日寇的劝降书嗤之以鼻,置之不理!
司令长官已下达“背水一战、破釜沉舟、死守金陵”的严令,决心与金陵共存亡。
紧接着,一道更具体、也更令人心惊的命令,如同冰水浇头,让顾沉舟浑身的血液几乎冻结。
唐孟潇为表示死守决心,已严令将长江中所有船只,无论军用民用,悉数收缴,集中交由防守下关至挹江门一线的第三十六师师长宋希濂看管。
严禁任何军民自下关渡江北撤,违令者,格杀勿论!
“断……断后路?!”顾沉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眼前甚至有些发黑。
他太清楚这段历史了!
正因为唐孟潇这道看似“壮烈”、实则愚蠢透顶的命令,将十数万国军将士和数十万无辜百姓的生路彻底堵死!
顾沉舟知道,当撤退命令最终混乱地下达时,失去组织的大军和惊恐万分的百姓将如潮水般涌向下关,却在冰冷的江边面对无船的绝境,成为日军重炮、机枪和刺刀的活靶子,最终酿成惨绝人寰的大溃败与大屠杀。
下关码头,将成为真正的人间地狱。
而紧闭的城门,更将城内百姓的最后一线生机彻底掐灭。
“蠢!蠢不可及!这是自掘坟墓!”
顾沉舟几乎要怒吼出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他猛地看向下关方向,仿佛已经能听到未来那绝望的哭喊、愤怒的咒骂和日寇狰狞的狂笑。
不行!
绝不能坐视这一切发生!
无论如何,必须尝试做点什么!
“杨才干!方志行!带着弟兄们去指定集结地休整,尽量收集弹药、食物和水!小豆子,你跟我走!”
顾沉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必须立刻去见宋希濂。
尽管他知道希望渺茫,但他必须尽最大努力去尝试。
“旅座!您要去哪?”方志行焦急地问道。
“下关!找宋希濂!”
顾沉舟头也不回,带着年轻的小豆子,毅然逆着零散撤退入城的人流,朝着西北方向的下关疾步而去。
紫金山血战留下的疲惫仿佛被这巨大的危机感暂时压制,他的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历史悲剧那即将燃尽的引信上,沉重而紧迫。
通往挹江门的道路,气氛异常紧张与肃杀。
三十六师的士兵荷枪实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眼神警惕而冰冷,扫视着任何试图靠近江边的身影,无论是军人还是百姓。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不安和恐惧,偶尔能听到士兵严厉的呵斥声、以及百姓压抑的哭泣和哀求声,这些声音在寒冷的江风中显得格外凄楚。
江岸边,可以看到被集中看管的各式船只,从较大的小火轮到小小的舢板,都被粗重的铁链拴在一起,在冰冷浑浊的江水中无力地沉浮、碰撞,像一群失去了自由、等待命运审判的囚徒。
江北的浦口,此刻在阴霾的天空下看起来是那么近,仿佛一苇可航,却又那么遥不可及,像是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梦境。
顾沉舟一身硝烟血污、破损不堪的戎装,以及肩章上那代表校官身份的领花,让他得以艰难地通过层层盘查的岗哨。
终于,在靠近江边的一处由沙包和临时建材垒砌的指挥部里,他见到了面色极其凝重、眼带密布血丝的第三十六师师长宋希濂。
指挥部里气氛压抑,电报声、电话铃声、军官急促的报告声交织在一起,衬托出局势的严峻。
“宋师长!”
顾沉舟顾不上任何寒暄与礼节,开门见山,语气急切得几乎失了分寸,“唐司令收缴船只、严禁军民渡江的命令,万万不可严格执行啊!此乃取死之道,是将十数万将士和数十万百姓推向绝路!”
宋希濂正俯身在地图上标注着什么,闻言猛地抬起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电般射向闯进来的顾沉舟。
他认识这位以勇猛着称的年轻旅长,但对方此刻的言论实在太过惊世骇俗,直指上级决策。
“顾旅长何出此言?!”宋希濂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威严和一丝不悦,“唐司令长官为表死守决心,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此乃激励士气、彰显与城共存亡之志之举!军人守土有责,当效命疆场,何来取死之道?!”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军人服从性和固有思维。
“共存亡?宋师长!”
顾沉舟毫不退缩,反而上前一步,情绪激动,“请您看看这座城!看看现在的形势!外城多处已破,日军重炮甚至能直接从紫金山轰击城内!我们还能守多久?三天?五天?一旦城破,十几万大军和几十万手无寸铁的百姓怎么办?全都会挤在这下关弹丸之地!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面对日寇的飞机、重炮和机枪,那将是何等惨状?!十数万弟兄的血,就要因为这道命令而白白流干!还有城里的父老乡亲,他们何辜?!要成为这场政治表态的牺牲品吗?!”
宋希濂的眉头紧紧锁住,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顾沉舟描绘的那幅地狱般的场景,让他心头也不禁掠过一阵强烈的寒意和悸动。
但是,多年军旅生涯铸就的服从天性,以及唐孟潇那道如山般压下来的严令,紧紧地束缚着他的行动。
“顾旅长!”宋希濂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压抑的烦躁和坚持,“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是铁律!唐长官决心已定,军令已下,我等唯有遵命死战!此刻若纵容撤退,必致军心涣散,局面顷刻崩坏!金陵立时即破!至于百姓……唯有寄望于我军能守住城池,方能有一线生机!”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异常沉重,甚至带着一丝无奈的悲凉,“若真到了最后关头……军人战至最后一弹一卒,以身殉国,亦是本分!百姓,亦是…国殇!”
最后“国殇”二字,他说得极其艰难沉重,仿佛有千钧之力。
“国殇?!”顾沉舟几乎要冷笑出来,眼中燃烧着压抑不住的悲愤和一种宋希濂无法完全理解的、源自历史知悉的绝望,“宋师长!您是真不明白吗?唐长官这‘破釜沉舟’,破的是十几万将士和几十万百姓求生的‘釜’,沉的是全城军民唯一的‘舟’啊!他自己呢?!他……”
顾沉舟的话到了嘴边,那个关于唐孟潇私下备船的历史事实几乎要冲口而出,但他最终还是强行忍住了。
他知道,即便说出来,此刻的宋希濂也未必会相信,反而可能被视为扰乱军心的恶意中伤。
他只能将无尽的愤懑和绝望硬生生咽回肚子里,化为一声长叹。
宋希濂看着顾沉舟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悲怆与绝望,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似乎也被触动了一下,但那根名为“服从”的弦绷得太紧。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语气虽然缓和了些,却依旧坚定:“顾旅长,你的忧国忧民之心,我宋某人体会。但军令如山,职责所在,恕难从命。收缴船只,控制江岸,乃是当前军令,必须执行。请回吧,带领你的部队,准备战斗。”
顾沉舟的心,随着宋希濂的话语,彻底沉入了冰冷刺骨的江底。
他知道,历史的车轮,凭借他个人的微弱力量,终究是无法撼动的。
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江水般将他淹没。
他不再多言,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挺直脊梁,庄重地、缓慢地向宋希濂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这个军礼,沉重如山,包含着无尽的复杂情感。
有对同袍的尊重,有对军人天职的理解,有对局势的无奈,更有对即将到来的悲剧的无声抗议与深切悲哀。
然后,他毅然转身,大步离开了令人窒息的指挥部。
年轻的小豆子紧随其后,脸上充满了困惑与不甘。
指挥部外,寒风依旧凛冽,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散落的劝降传单。远处传来的炮声更加清晰了。
顾沉舟抬起头,望向阴霾沉沉的天空,望向这座即将遭受浩劫的历史名城,眼中充满了悲悯与决绝。
既然无法改变大局,那么,就在最后的时刻到来时,带领兄弟们多杀几个鬼子吧!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带着小豆子,身影坚定地没入了断壁残垣之间,准备迎接那场注定惨烈无比的终局之战。